桐先生午夜故事之报应

本市头号报纸的总编辑莫喻快要急疯了。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

昨天早上,我出了地铁口,像往常一样,在写字楼旁的咖啡档要一杯拿铁外带,顺便买一份日报。现今手机上什么消息都有,没几个人看报,除了摊派订阅那部分,卖不了多少。好在喉舌的作用还未被否定,每年有固定拨款下来,局面也算维持得下去。

到办公室坐下,打开纸杯盖,摊开报纸。头版显著位置,报道一位领导昨天参加的活动。

大概是没看清秘书写的讲稿,领导将“滇越铁路”误读成“镇越”铁路,闹了个笑话。其实这不算大事,但现场有人用手机录了像,又传到网上。很短时间就转发百万,搞得相关部门很尴尬。

报纸应该会装作不知道这些小插曲吧。我想着,一边看报道。

在文章的中前部位置,引用领导发言的部分,“镇越铁路”四个字赫然出现。

我一时惊讶到让咖啡呛进气管,激烈咳嗽之余,又哈哈大笑起来。莫喻这小子真有种。

莫喻是我大学同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毕业后,一起进报社,一起跑线。后来我辞职下海,莫喻留下,吭哧吭哧苦干多年,从记者到主任,等登上总编辑宝座,却遇上了传统媒体没落的时代。

莫喻谨小慎微,否则也做不了总编。据我所知,每天轮值编委签版之后,还要经他过目,才能下厂印刷。自从他当上总编以来,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晚上的同学聚餐。连一般文字错误都逃不过莫喻法眼,领导发言中的口误原文见报这种严重错误,又怎么会发生?

除非他是故意的。

我用手机拍下文章,发给莫喻,附上一句话:“你丫真有种。”

回了一个问号。过两分钟,又回了一个感叹号。

十五分钟之后,莫喻的电话打过来了。

“大早上开这种玩笑,无聊不无聊啊?”莫喻说。

“敢这么干,你才是在跟上头开玩笑吧。”我说,“你丫终于想通,打算离开体制了吗?”

“扯犊子。开着选题会呢,吓得我赶紧找报纸来检查,结果根本就没印错。话说你小子PS技术不赖啊,字体字号中规中矩,像真的似的。”

是我眼花了吗?我没有反驳,挂了电话,拿起报纸来仔细看,还是“镇越铁路”。

我手上这份报纸,和莫喻拿来检查那份,同一版、同一篇文章,竟然印了不一致的文字。

如果说有人为了跟莫喻开个玩笑,大费周章自己印一份有错误的报纸,放到咖啡馆,等我拿到,再通过我吓唬莫喻,这未免也太处心积虑了一些。而且当中太多变数:我拿了可能不看;可能被别人拿走……

慢!为了保证印有错字的报纸到我手,必须得印好些份,一起叠放到咖啡档报架上。

想到这一点,我立即起身下楼,径直来到咖啡档。

咖啡档用以前的书报亭改成,并没有店堂,顾客即买即走。那报架置放于档口右侧,除了日报,还有一些其他出版物。报架在店员视线之外,也就是说,如果愿意,任何人都可以往上面塞几份报纸。

我掏钱买下剩余的十几份日报,夹在腋下,带回办公室。一份份摊开。

“滇越。滇越。滇越。……”看来看去,只有我之前买的那份印错。看来,我拿到那份出错的报纸,纯属偶然,显然也不是谁谁有意为之。这样一来,就剩下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在当天凌晨印刷的几十万份报纸里,有一份或多份印错了字。

在制版照排印刷全程计算机化的时代,CTP版下到印刷机,一百份也好,十万份也好,都是一模一样,绝不可能出现这份报印“镇越”,那份报印“滇越”的情况。

这份“错版”报纸,完全没有挖补痕迹,显然是从印刷机里出来,和其他报纸一起捆扎,运送到报摊,偶然被我买到。要让那上面出现与其他报纸不一致的错字,只能是在印刷过程中停机,装入有错字的印版,开机印出来,再停机,重新装入正确印版,开机继续印。这样就能做到一些报纸印刷正确,一些报纸印刷错误。这样的操作,繁琐、高成本,又要冒极大的风险,但在理论上的确可以做到。

动机呢?如果每份报纸都印错,还可以理解为有人想构陷莫喻,可眼下只有一份出错,就无法解释了。

事情已发展到我没有办法自圆其说的地步,只好与莫喻约了午饭,见面详谈。

在报社附近的爱尔兰餐吧,我们一人点一客中午套餐。忘记上的是什么,但莫喻看到我带去报纸上的错字时见鬼一样的表情,恐怕再过三十年我也还会记得。

“这不可能!”莫喻大叫。

我向周围被惊扰的食客抬手致歉,转头看向莫喻,说:“证据已经放在你面前,现在相信我没有开玩笑了吧?”

莫喻回回神,再仔细看了报纸,低声说:“从纸张、油墨、印刷品质看,这绝对是我们印厂出来的。”

“有人捣鬼?”我问道。

“起码不会是开个玩笑那么简单。吃完饭,我回报社,按着流程梳理梳理,看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

那顿饭吃得匆匆。饭后,目送莫喻快步离开,我也招车回了办公室。

当晚,莫喻电告,没有找出问题所在。从签版到下厂开印,印版保持一致,没有发现被篡改或替换的迹象。

“姑且算它是一种暂时解释不了的灵异事件吧。”我安慰莫喻,“明天太阳依旧升起。”

“明天太阳依旧升起,”莫喻无奈地回应,“是谁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啊?!”

这世界不可解释的事太多了,光我经历的,就足可写几本书,不差这一桩两桩的。对我来说,错版事件不过是为当晚的酒局应酬增添了一点谈资。

谈资不少,酒喝得更多。还好第二天是周六,不必早起。梦中,一只巨大的蚂蚁从海里爬出来攻击我。左支右绌之际,手机铃声将我惊醒。

努力睁开眼,窗外还是一片昏暗,看来也就是三、四点光景。我手机开了勿扰模式,只有少数极熟的亲友,才够资格半夜还打得进来。而如果他们这个时间打过来,一定是出了大事。

摸过手机,眯眼看屏幕,是莫喻打来的。

只说了四个字,“快来印厂!”

听他语气,绝非是在开玩笑。我赶紧起床穿衣,用最快速度草草洗漱,打车前往。凌晨时分,街道空寂,出租车开得特别快,不到半个小时,已经到达。

远远看见莫喻微胖的身影矗在大门口,烦躁地转着圈。我也着急起来,下车紧步走过去。

“出事了,”莫喻说,“大事。”

接过莫喻手中的报纸,借着不算明亮的路灯扫了一眼,我抱怨说:“字这么小,哪看得清啊?”

“不用看文章,”莫喻说,“看标题。”

我跑过几年民生线,对社会版的内容和体裁熟悉得很。粗看上去,这期报纸的社会版,无非就是城中昨日发生的各种大小坏事……

我立即明白了莫喻的意思。

“你是说……”

莫喻重重地点了点头,“超标了。而且是严重超标。”

负面新闻不可超过总量的几分之一。这条规则,没有写在任何文件上,却是必须遵守的铁律。我手头这期社会版,看标题,不是杀人越货,就是弃老欺弱,甚至还有几篇批评某部门不作为的评论。岂止超标,简直够得上反动的标准。

“进去说,”莫喻拉我走进厂里,站到一台印刷机旁。出纸口的滚轴传送带,仿佛巨兽大口中伸出的长舌……

莫喻苦笑道:“昨晚我不太放心,一直亲自跟流程,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出错。结果还是出事了。这这台印刷机出的社会版,与输入的印版完全不一致。”

总编辑御驾亲征盯着看,谁还要敢现场鼓捣小动作,真是不知死。所以我根本不问他发现了什么,就说出我的推论:“有人在印刷机里做了手脚。”

“厂商技术支持人员恰好这一阵在帮我们建新印厂。我也叫了他,差不多该到了。”

不多时,厂商的技术人员王工就到了。王工瘦高个头,戴着副眼镜。也许是常年跟机器打交道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木讷。报社是大客户,半夜把他叫过来,他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王工,有没有这种可能——黑进印刷机控制系统,印出与印版不一致的报纸?”顾不上寒暄,我直接问。

王工愣了一下,说:“印刷机的原理是纯机械的,就算黑进系统,无非也就是停印、空印或印刷质量差,没可能印得出与印版内容不一致的报纸。”

我茫然看了看四周,视线落在印刷机出纸口上。如果说印刷机像一个动物,出纸口就像它的嘴。如果这动物会表达,印刷物就是……

“我想做一个试验。这个试验看起来会很古怪,”我对莫喻说,“但请你暂时放下疑惑,不要提问,照我说的办。”

不等莫喻回应,我接着说,“请你让制版人员做一副印版,上面只写一个字,'在',以及一个问号。”

莫喻回答道:“好。起码验证一下印刷机没出故障。”

不多时,按我要求制作的印版就做好了。我请王工帮忙将印版装入机器,然后静待结果。

一阵噪音过后,一张新闻纸从出纸口弹了出来。

纸上只有一个字,“在”。

然而,“在”字后面的问号不见了。

莫喻与王工低声惊呼。我虽有心理准备,但也被符合预想的现实吓了一跳。

“你们看,这像不像两个人使用即时聊天工具对话?”我说。

“你的意思是……”莫喻脸上呈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而王工则若有所思。

我没有解释,先请莫喻去做一副印版,内容是“为什么”,当然句尾也带有问号,否则莫喻的校对职业病会发作的。

莫喻向制版部门走去,王工扶了一下眼镜,说:“莫非这台印刷机有智能?”

我不太坚决地回答他:“不然无法解释我们看到的现象。等第二副印版印出报纸,应该就可以定论了。”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结果。

这次印出来的字是“停止说谎”,宽度铺满八开幅面,没有标点符号,就像是一张大字报,又像一句口号。

印刷机读懂印版上的询问,又印出新闻纸,明确表达了意见与立场。

现场变得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大家都为一台印刷机居然拥有思想,而且懂得表达出来而震惊。可怜的莫喻,更是瞬间涨红了脸。

“关机!关机!关机!”短暂沉默之后,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莫喻喊出声来。他抓起新闻纸,用力挥动着手臂。新闻纸卷折起来,只看到两个大字的残影不断在空中叠加。

说谎。

说谎。

说谎。

……

这大概是对一位新闻工作者最要命的道德攻击了。莫喻当然没有羞愤自尽,也没有离开报社,还是安稳地做着他的总编辑。其他印刷机照常印出当天报纸和以后许多天的报纸。出问题的印刷机下线报废,连进一步的检查也没有做,就被运走拆解了。它的意见,不会再有人了解。而当天凌晨发生了什么,只有莫喻、王工和我三个人知道。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吧。

可如果有一天,所有的印刷机、电视机、收音机、计算机,都不肯再说谎了呢?

桐先生午夜故事之对赌

我将瓶中深褐色的烈性啤酒倒进杯子,一厘米厚的泡沫刚好在杯口露头。雷琛跟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对我说:“那天喝断片儿了,就记得你送我去酒店,谢谢啊。”

“举手之劳,”我也干杯,“不过你这身膘是该减减了,司机、俩保安加上我,生拉硬拽才把你送进房间。”

那是两天前的事。

在一个商务应酬酒会上,我与坐在身边的雷琛攀谈起来。几杯威士忌喝下去,寒暄迅速演变为称兄道弟。忘了为什么话题抬杠,以酒量定胜负,结果把雷琛给喝倒了,满口胡话,问不出家里人电话号码。主人家还要招待其他客人,腾不开身。我叫了个车,送他去酒店开房休息。次日,雷琛起来后,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还房钱。几百块钱倒不要紧,这哥们还算有趣,值得交往,就约了个时间, 在这个门口有一棵大榕树的酒吧见面。

“一夜没回家,嫂夫人没让你跪搓衣板吧?”我调侃他。

“她敢!”雷琛装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立即又苦笑,“罚我给她买个名牌包包,再加上睡三天沙发。”

我安慰他:“不冤枉。跟谁较劲都行,别跟老婆较劲。”

我们又叫了一轮酒。红晕渐渐从雷琛的脖子涨上来,直漫到额头以上。

“跟谁也不能较劲。”雷琛低头看看桌上的酒瓶,说:“那晚在酒店,做了个怪梦,梦里跟自己较劲,划了一晚上拳。”

“自己跟自己怎么玩啊,学周伯通左右互搏?”我笑道。

“可不嘛,”雷琛也笑起来,“累得我啊。”

我大笑:“你那是当老板跟人较劲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放松点,再这样早晚得精神病。”

“哈哈哈,你有药吗?”雷琛也大笑。

“这种烂梗你自己留着吧,”我说,“喝完这支,散了。”

没想到,散了之后,再没机会见到活着的雷琛。

几天之后,一位陈姓警官找到我办公室,告知雷琛死亡的消息。前两天半夜在自家卫生间倒下,没有呼救。直至早晨,家属才发现雷琛躺在地上,身体冰冷,已经失去呼吸。死亡原因是:精神高度兴奋诱发脑溢血。

猝死这种事屡见不鲜,虽然死得蹊跷,但既未发现受害迹象,警局当然不立刑事案。雷太太对丈夫的死无法释怀,就拜托雷琛生前好友陈警官帮忙做调查。

雷琛是个规矩的生意人,行踪并不隐蔽。陈警官很容易就查出来,一个礼拜之内,雷琛与我两次见面,我还曾用自己身份证件,替雷琛在酒店开过房间。于是特意来我办公室,询问一些细节。

我为陈警官倒了一杯威士忌。由于不是正式调查,双方又都与死者多少有些交情,气氛在少许沉痛之余,还算轻松。

“请问您与雷先生见面时,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言行?”陈警官问。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记忆所及,应该没有。我们谈到的,也无非是中年男人都有的各种焦虑。”

“比如?”

“经济环境影响生意啦,空气污染啦,婚姻危机啦,你懂的。”

“我懂……但这些应该不至于压垮雷先生。据我了解,他的生意做得还顺利,家庭也算和睦,前不久还去日本做过全面体检。”

“那次体检的结果,想必是完全没问题吧?”

陈警官将酒杯抬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又放下,说:“生理上完全没问题,各项健康指标甚至高过平均水准很多。”

我听出陈警官话中有话,看着他的眼睛说:“您是说,雷先生心理方面有不妥?”

“没到那个程度,”陈警官说,“我请医学专家看了雷太太提供的报告,心理分析部分指出,雷先生的固执指数比较高,对输赢结果很敏感,建议他在这方面做适应性调整,否则会在未来出现心脑血管系统的隐患。前阵子他参加过禅修活动,效果怎样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在极端的状况之下,有可能诱发脑溢血?”

“专家的意见是,雷先生是在半夜上厕所时出事,那种场景之下,很难想象会出现什么极端状况。”

“那么,现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卫生间洁净,衣着整齐,无外伤,无可疑指纹、脚印。据雷太太说,发现雷先生时,他平躺在地,双眼圆睁,但脸上并无痛苦的表情。”

陈警官又举起杯子,犹豫了几秒钟,像是下了决心般,喝尽杯中不足30ml的酒液,说道:“只有一个细节很古怪。我在太平间见到雷先生遗体时,他左手摊开,右手握拳拇指、无名指和小指屈曲,食指、中指伸出,如同摆了一个V字,看上去很不自然。”

“就像小年轻照相摆的那个V?”

“对。可雷先生不是爱自拍发朋友圈的人,出事那晚,手机放在茶几上,没有被带去卫生间啊。”

我幻想了一下雷琛对镜自拍的样子,摇了摇头,把那种滑稽的景象甩出脑外。

讨论不出有价值的结果,陈警官拒绝了再喝一杯的提议,交换联系方式后,告辞离去。

我继续工作到傍晚,在楼下茶餐厅打包了四宝饭,坐车回家。四宝饭里的咸蛋最近总不对味道,不是太咸就是有股怪味,或许更适合这一代食客的口味?胡乱想着,到家,吃饭,看了会儿电视,准备洗澡睡觉。

洗完澡,蒸汽弥漫,我拿起一块毛巾,抹去洗手盆前镜面上的水雾。一个人影在镜中显现出来。那当然是我的映像,可是我看着他,却像在看陌生人。那男人年过四旬,发际线远离抬头纹,向天空的方向退缩,眼袋却挣扎着向下坠,露出一双疲惫又亢奋、无奈又自得的可憎眼神。

那晚,雷琛也是这么看着自己吧?他为什么要摆V字手势?是向镜中的自己炫耀什么吗?

我伸出手,摆了个V字手势。镜中人也“V”了我一下,双赢,嗯哼。

在我做着这种无聊举动时,另一件事正在发生,不过我要到次日清晨才知道。

雷琛的遗体不见了。

原计划当天追悼会后火化。我去参加追悼会,却发现乱成一团。现场业已封锁,冰棺空空如也,雷太太泣不成声,馆方人员不知所措。警察正在开展侦查工作,见到陈警官也在,事涉刑案,我不便打听,挥了挥手,先行离开。

下午六点多,陈警官打电话过来。

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困惑。“现场没有发现不明脚印、指纹。正好有摄像头对着冰棺方向,调看监控录像,在雷太太发现异状前,也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冰棺。昨晚十二点左右,工作人员巡更时检查过,一切正常。事情发生在十二点到早上七点之间。警方十分重视,但苦于查不到任何有用线索,恐怕只能变成立而不决的悬案。”

我挂上电话,半晌回不过神来。老年间湘西倒是有赶尸的行当,可好歹也看得见死人走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如同被施了魔法,凭空消失,这种事摊哪个警局都够呛,对家属的精神打击也可想而知。

雷琛死亡时的所思所想,已然无法了解,如果去看看出事现场,也许能找出端倪。我打电话给陈警官,跟他说了我的想法,请他与雷太太沟通,允许我去探访。陈警官很愿意帮忙,很快约好当晚去雷家。

雷家住在近郊一个高档社区,十多层楼的顶层复式单位。四间卧室,主卧带有卫生间,但雷琛被罚睡沙发,是在与客厅相连的卫生间出的事。陈警官与我一寸寸检查,连洗脸台下面都看过,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只好回到客厅讨论。

雷太太显然还没从痛失丈夫的悲伤之中摆脱,但良好的教育令她能够得体地招待客人。红茶很快就沏好,和两样点心一起端了上来。

“雷太太,”陈警官打破沉默,说道,“我和桐先生都认为,尊夫的死别有蹊跷。请您仔细回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雷先生是否表现出什么异状?”

“应该没有吧。”

我听出她声音里的一丝敷衍,追问道:“应该没有,意思是您其实不太知道,对吗?”

雷太太大概没料到我如此直白,吃了一惊,手伸向面前的茶杯,半途又停下来,放到沙发扶手上。

“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最近不常能真正地见面。”雷太太说,“他生意上的日程安排太密集,不是飞来飞去,就是应酬喝酒。算起来,我一个月恐怕只能跟清醒的他说上十句话。”

“但是您依然很爱他?”我问。

“是。我们认识于二十年前,一见钟情那种。为了他,我不惜与家里断绝关系;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为了我,这些年起早贪黑拼命工作。就算时常见不着他,我心里无时不刻挂念他。他对我也是一样。”

雷太太说起往事,心情似乎平静下来,嘴角也略略上勾,渐渐沉浸到一种回忆的情绪中去。陈警官小声给我解释:“雷太太出身在富贵之家,雷先生当年则是穷小子一个。门不当户不对,雷太太家里不接受,也是题中应有。不过后来见雷先生真心对待雷太太,生意上也颇有成绩,也就慢慢和好了。”

我点头表示了解,转向雷太太说:“事出突然,想来雷先生没有留下什么遗笔吧?”

雷太太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抽泣起来:“那天晚上他没喝大醉,只是有点话多。我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便洗漱休息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我早上醒来没看到他,结果在客卫……”

陈警官连忙安慰雷太太,请她节哀。讨论到近十二点钟,仍然没什么头绪。我连续喝了几杯茶,有些内急,告了个罪,借雷家卫生间一用。

洗手时,我又看见镜中的自己,当晚雷琛如我一般站在镜前,是什么令他突然兴奋到脑部血管炸开?

伸手去压龙头开关,瞥见镜中自己的手,食指与中指放在龙头上,无意识地做出了弯曲拇指、无名指与小指的动作。霎那间,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手势,像不像“石头剪刀布”里的“剪刀”?

雷琛右手食指与中指伸出来,其他三只手指屈曲,也许不是要表达“YEAH”,而是出了个“剪子”。

他,跟镜中的自己玩石头剪刀布了!

不过,对着镜子划拳,和大猩猩向镜中的自己发出咆哮一样,除了忠实的镜面反射,还能看到什么呢?玩一万遍石头剪刀布,也不至于累死,或者突发脑溢血吧。

仿佛自嘲般,我跟自己玩了两把,当然是平局。我打开水龙头,取下眼镜,低头往脸上泼了点水,让自己因为做出这种无稽之举而羞红的脸庞恢复正常。当我抬起头来,伸手去拿洗手台上的纸巾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我无法理解的情形。

我伸向纸巾盒的是右手,按道理,镜中那位应该伸出左手,镜里镜外真好相反才对。可是,我分明看到,镜中人的右手,在他身前绕过,有点费力地伸向了他左手边的纸巾盒。

我心脏瞬间狂跳起来。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可为什么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还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剃了同样的六毫米圆寸?

多次与诡异事物打交道的经历,让我迅速冷静下来。雷琛当日极有可能见到类似情形,而且,以他不服输的性子,醉意朦胧中,极有可能与镜子里这位“雷琛”玩了石头剪刀布。

这个游戏,夺了他的命。

顾不上擦脸,我赶紧戴上眼镜,定睛向镜子看去。镜中的我也戴上了眼镜,左手如我双手一样垂着,右手却直直伸出,手握成拳,乍看去简直要伸出镜外来。

他,要跟我玩石头剪刀布。

这游戏的规则,每个人都知道。石头赢剪刀,剪刀赢布,布赢石头。问题在于,此时此地,赌注是什么。雷琛赌上了一条命,这赌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猛然看向门口,一道雾霾般的屏障隔在中间。直觉告诉我,如果不理会镜中人,恐怕我再也走不出这个卫生间。

这是一局我不可以拒绝的游戏。

为了让视觉上更像是镜面反射,我抬起紧握的左手,放下,抬来,放下,再抬起来,一边念叨着“石头”、“剪刀”。镜中人也做着同样动作,他嘴唇微动,显然也在念着“石头”、“剪刀”。

我深吸一口气,停顿半秒,嘴里大声喊出“布”,左掌完全摊开,掌心向下,做出了“布”的手势。

睁大眼睛看向镜子,里面那个“我”,右手握拳,那代表——石头。

我赢了。

镜中那个“我”的拳头直抵到镜面。一道细纹从拳头位置皲裂,变成许多道裂纹,延展到整个镜面。镜面开始微微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镜而出。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陈警官在门外叫我:“桐先生!桐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快开门!”

我向门口方向转头,不知何时,那道雾障已消散无踪。一步跨过去打开门,陈警官和雷太太先后冲进来。不需要我开口说什么,他们的眼光就黏到了镜子上。

镜面继续隆起到了极限。一时间,我们三人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镜面崩裂开来,碎玻璃散落到洗面台和周围地板上,有一些也飞溅到我们身上,但谁也没有避让。

墙里,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雷琛的上半身在原来镜面的位置露出来。他两眼紧闭,右手伸出,就是这只手捅破了玻璃。

然后,一切停歇。

雷太太昏迷过去,我与陈警官将她抬回客厅,放到沙发上,立即打电话报警。之后就是各种循例笔录。

但始终没有人能够解释,雷琛的遗体是如何从殡仪馆神秘消失,再藏匿到卫生间镜子后的墙体里的。没有人知道,出事那天晚上,雷琛是不是真的与镜中的自己玩了石头剪刀布。

这件事成了永远的悬案。而我,再也不会在午夜看向镜子。

关于「深夜谈吃」,我想说

「深夜谈吃」进入传媒梦工厂前天发布的「中国新媒体三十强之自媒体」榜单。听到消息,要说完全不在乎那是矫情,我的小心脏还是激烈跳动了好多下。事前主办方和主持榜单的魏武挥老师没有通知我,随后也没有投资人要给钱,可见这个榜单,并不是业界一致同意的。我问运营进入了同一榜单的「荒岛电台」制作人黎文,入榜是咱们做得好呢,还是别人做得不够好。他的回答是,不知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做好玩的东西,得到哪怕是一点点认同,都足够开心了。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在搞所谓「自媒体」,并在多个场合表示过,对应we media,「咱媒体」是比「自媒体」更靠谱的翻译,或许也是更靠谱的实践路径。受众审美与价值观多元化,需求长尾化,内容单元碎片化,传播社会化,这「四化」已是目前移动互联网媒体发展的现实状况。如果说「深夜谈吃」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成绩,也是拜此「四化」所赐。

「深夜谈吃」甚至不是媒体,但在制作过程中,我当然使用了一些基本的媒体操作手段。比如调性与定位、发布周期的确立,又如用采集用户投稿的方式降低主创写作压力(我已经三个礼拜没有写谈吃文章),当然还有其他,做媒体的朋友,一看便知。

因着朋友提议的机缘,我在今年1月14日创办「深夜谈吃」,初衷不过是在厌倦了blog和微博之后,有个新鲜的所在可以继续写吃。每天定时发出一篇谈吃文章,的确不易坚持。我邀请积极投稿的Jacqueline Yeung做搭档,从而可以有更多时间思考和操作「深夜谈吃」的走向。

做「深夜谈吃」,是兴趣使然,也包含了「为本职工作积累经验和思考」的因素。半年来,我学会了许多操作微信媒介的手法,这些手法陆续已或将出现在二十一世纪传媒新媒体事业部的工作中。基于对移动互联媒体思考的一个有趣产品,也很快会全面推向市场。

这世界有太多坐而论道的理论家,太少立即动手的实干家;太多营营于商业模式的逐利家,太少执着于初心的理想家。我不是实干家,也不是理想家,更加不想成为专家和实干家,有自己觉得好玩的事,能够立即去做,就已幸运到极。

漫说扣肉

扣肉这东西,在物资匮乏的时代,曾是酒席上的大菜。「三蒸九扣(九海碗)」也好,「八大碗」也好,扣肉无不位列其中,荣耀了主人的殷实家底,也在许多人的记忆中,烙下一道可回望却已不敢触及的美好伤疤。

此物中国各地均有,叫法不同,做法也不同。统而言之,大体用红扣手段,五花肉经白水煮、上色炸、扣碗蒸三道手续,翻出上桌,是至为解馋的一味。

广东做扣肉,用梅干菜配。芥菜心晾透揉熟,盐腌晒干,是客家人保存新鲜蔬菜的智慧结晶。也是绍兴特产,不过叫做「霉干菜(乌干菜)」,原料除了芥菜,也用雪里红,同样好味。干菜吸油,与肥肉正是绝配。在讲究饮食健康的今天,一碗扣肉端上来,怕肥不敢吃肉的女士,也恨不得想舀两勺浸透肉汁的干菜来捞饭。那种又爱又憎的心境,或如《麦兜当当伴我心》中唱到的,「我愿是一块扣肉,扣住你梅菜扣住你手」,前世孽缘、生死冤家。

到了四川,红扣的五花肉就得叫「烧白」。烧白有咸甜两种,咸烧白用宜宾芽菜蒸,甜烧白少不了糯米和豆沙。宜宾芽菜采二平庄芥菜嫩茎划丝制成,不用菜叶,咬下去脆中带嫩,略有混合了糖液、盐分的菜汁迸出,咸鲜之余又有回甜,是当地名小吃「燃面」的必备佐料,也是蒸咸烧白不可或缺的垫料。

若改用糯米饭垫料,就是甜烧白。肉片之间夹了猪肉、红糖炒匀的豆沙,肥肉的「化」与豆沙的「细」相得益彰,甜香自上颚氤氲直升,撞得眼睛眯起、嘴角弯起,百家姓到这份上,都得改「幸福」。可惜这菜若不是从小吃惯,接受起来心理压力太大。有一四川朋友在广州开馆子,信心十足要做蒸菜,别的还好,这味甜烧白却是永远也卖不动,无其奈何。

我老家在滇东北,受川菜影响,也吃咸甜烧白。我妈搬到昆明后,学会滇中「千张肉」做法,从此家里听不到「烧白」俩字。千张亦属扣肉一系,干腌菜打底,肉皮要抹蜂蜜炸过。与梅菜、芽菜相比,云南干腌菜更酸一些,一样适合配合肥肉烹制。

我妈做的千张肉,肥肉煮炸走油后,化而不腻;瘦肉扎实不柴,顺纹路用牙撕来吃,最宜下酒。说来也怪,最近两次喝多,都是在昆明家里,吃她老人家做的千张肉、喝自酿的葡萄酒。吃完不算,还要另做两碗,冰箱中冻实,打包带回广州,与朋友分享。一家凑几个菜的聚会,千张肉蒸好扣出,赢得满桌赞赏。大快朵颐之后,不忘拨个电话给妈妈报喜,告诉她:「一海碗,全吃完了!」

中午去哪儿吃

有许多个普通的工作日中午,午餐如当天的工作一样乏善可陈。公司周围餐厅吃遍,连那个号称员工福利但却死贵又味道奇差的单位饭堂,一个月内都已吃过三次。正午十二点前五分钟,双手离开键盘,眼光离开屏幕、看向窗外六月,多云见阵雨的天气,闷到令人绝望。更令人绝望的是那道难题:去哪儿吃?

黄子华用一整晚的栋笃笑(Stand-up Comedy)追问,「跟住去边度(接下来去哪儿)」,但「去哪儿吃」比「接下来去哪儿」更难回答。这道题之所以难,是因为,就像何勇在《钟鼓楼》中唱的那样,「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原盅蒸饭、烧味快餐、桂林米粉、兰州拉面、西日定食、沙县小吃、云南米线、苏州汤包……那么多种选择,我们却无所适从,思量费尽,吃得委委屈屈。

也不必执着,一天一个餐厅,轮着吃好了。无需个半月,你已吃无可吃。天知道那些窝家里以方便面和可乐度日的死宅男怎么活下来的,于你,有选择还是好过没选择,好过不选择。「有得选」,好像一道光芒照在身上,某种备受荣宠的幻觉,在正午前这五分钟,令你骄傲然后焦虑。看时钟如定时炸弹嘀嗒着,再强劲的冷气也没法让你冷静下来——中午去哪儿吃?!

此时你简直以为自己身处荒漠。阳光直射,无处躲藏。种种好吃的不好吃的,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轮番出现,像戈壁上空盘旋的秃鹫,专等你体力耗尽躺倒在地的一刻,就俯冲直下,成就它们的一顿好饭。

「喂!吃不吃饭?」同事的呼喊将你从幻想中拉出来。「吃,」冲口而出,其实你并没觉得饿,冲口而出的不是需求,而是理智或惯性使然。中午,总得吃点什么吧,你这么想,吃一顿是一顿。

「不过,吃什么?」你问,并且等着看对方将如何踌躇。

「华记咯,有糖水送。」丫倒是刚毅果决,只噎得那无穷多种选择俱无处安放,教你于这六月多云见阵雨的闷热天气中,不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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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一起喝的苞谷酒

前些日子,参加中学毕业20周年聚会,感叹「见面不相识」之余,说起当年种种荒唐事,居然一大半归结到「吃」上。彼岸的「那些年」,各种青春热血剧情;我们的「那些年」,铭刻下的却是人间烟火、油盐酱醋。

高中时,饭总算是吃得饱,只是一味地馋。早上分明吃过一大碗葱花飘香的肉臊酸辣面才出门,单车骑到校门口,看见早点摊上刚烤软的饵块、还在油锅里冒着泡的油糕,口水瞬间泌出来。兜里若正好有那么几毛钱,免不得就砸那儿了。糯软饵块刷上甜辣酱料(若再多有几毛钱,还可以加肉)、包上香脆油糕,持之大嚼,乃是早操前一大乐事。

在宿舍划拳争大肥肉吃,三年里统共没多少次。正常吃食堂之外,去苍蝇馆子打牙祭,炒盘猪肝滚个汤,胃口大的吃两、三碗白饭,十数元的消费,已算奢侈。要好的兄弟凑板凳脚,个把月吃一次,添点油水,还说得过去。

兄弟吃饭不能不喝酒。散装苞谷酒闻着香,喝下去从舌尖烧到胃里,顶得心气上浮,拍桌子讲的都是掏心窝的车轱辘话。理想啦人生啦,都不是谈资。谁谁谁跟某位女生的小暧昧,要趁当事人在场,爆它个底儿朝天。

酒劲上来,杠头对阵。一个说,我骑单车双手不扶把还能眯一觉;另一个说,我骑单车去买碗米线,双手不扶把,原地保持平衡,吃完都跌不下来。不小心牛吹大了,招来一阵嘲笑、三杯罚酒,还瞪眼睛不服气,兀自坚持要出去「骑给你几个龟儿看下」。

不知怎的,突然就高考结束,突然就放了榜,你与你熟的同学不熟的同学突然就散布到全国各地。假期回家,每晚在每个城市与乡镇都有的那条「馋嘴街」厮混,有无数的大小聚会要参加。在春风沉醉、夏日炎炎、秋风送爽、冬雪袭人的每个晚上,食肆开门,小摊也摆出来:烧烤、炸洋芋炸凉粉、串串、面条米线……油烟从许多个炉膛中、许多面铁篦子上、许多口油锅里游荡出来,由街头逛到街尾,又在街道上空驻留。

小方桌、矮板凳,流水席就这么摆起来。烤牛肉串一块钱一把,白菜馅儿的锅贴只要五分。自食不知味的各种「外地」回归,见谁都亲。只要同过学,对上话,坐下来添双筷子,吃几口聊几句就走。一样是散装苞谷酒,一样的烧灼感,打个嗝儿,回味里却多了些乱七八糟的离愁与憧憬。

喝醉了睡一觉,醒来,收到毕业二十年聚会邀请函,愕然不知所以。飞过去,两天的聚会,竟然还是喝的塑料桶散装包谷酒。还没开席,就桶盖喝一口,烧得堵在喉咙,堵住了很多话,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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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与一只麦包对峙

深夜与凌晨的交界,我与一只孤独的麦包面面相觑。

一场奇怪的对峙。麦包本来并不孤独,但他的两个兄弟已逐一被拿去祭了五脏庙,遂只剩下他,在餐厅角落的餐桌角落的餐盘角落里,默默盘踞。

类似的屠杀当天已发生多次。在麦包惨案之前,一煲鸭舌刚被干掉。腌制后盐焗,在大量粗盐围困的锡纸包里面吱吱作响——他们只在战场上生存了15分钟,便烟消云散了。

再往前是斤半花甲。这季花甲肥而不美,味同嚼蜡,放再多豉椒与避风塘炸蒜,也没办法遮掩甲壳中满溢的厌世情绪。负能量弥漫,冲淡了刚喝完的西洋菜陈肾炖汤,令这夜晚亦变得黯淡无味。

其实这夜在一个小时前就已黯淡。当时我们怀抱热切的心和空虚的胃,驱车奔赴江边一处小餐厅。那餐厅开业多年,晚晚营业到凌晨四点,有稠滑咸猪骨粥与香口美极牛肉供应,乃我等吃货的宵夜圣地。

绕街区三周,找不到熟悉的招牌与店面。电话过去,说是已改做鸽菜,且无宵夜,原来已被某连锁品牌收购。

这夜就此黯淡。一种情感维系在虚空之中断裂,「铮」地一声,弹得人五内俱焚。房租上涨、成本高企,街坊生意败给了中央厨房式的连锁经营。各店味道与品质一致的同时,也失去一份「我与他人不同」的吸引力与自豪感。

气不过,另找一家连锁餐厅吃宵夜。菜偏咸,连藕粒粥都咸。咸咸地,却不惹人厌,多嚼,竟嚼出滋味来,顺带毁灭了麦包的生存期望。

以一道方鱼炒潮州芥兰结束。隔篱卡座,一群毕业不久的社会新鲜人,犹彼此吹嘘大学时代的糗事,啤酒流水价叫上来助长谈兴,显见得属于他们的夜还要延续。

另一桌是仨老外。中国菜也分餐,一人面前一只蟹,吃得斯文。照那速度,属于他们的夜,怕也要延续很久。

而我们的夜已不宜继续。麦包躲再远,也远不过一张台面的幅员。迅速掰成两半,伴着铁观音茶水,迅速嚼烂然后咽下。茶喝过,嘴擦过,嗝打过,单埋过,夜已过半。明天,该去哪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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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淡淡未必真

西南诸省人民性格直率,嗜麻辣酸香之类重口味。尝有老广去成都开会,受不了顿顿麻辣,跑出街打牙祭。寻到一小吃店,进门就喊:「一碗汤圆,不要辣椒」,店主大乐。

川菜也有不麻辣的,比如开水白菜。说是开水白菜,其实是用鸡汤浸,装得清纯,骗不过老饕。开水白菜不麻不辣,可也不平民。懂点这道菜的人固然不多,真正做得好的厨师也少,竟渐渐从许多川菜馆的菜谱中消失了。

老百姓居家过日子,也不只吃麻辣。举凡蔬果之属,清水煮熟,打个蘸水,亦汤亦菜,下饭最宜。云南小瓜切段,与豆角同煮,是奇妙的配搭。这道菜名字直白,就叫「瓜儿豆豆」。两者皆清甜,口感一面一韧,交替食之,能下两碗米饭。

大芥菜,吾乡叫「青菜」或「苦菜」,清水煮出来,青翠可人。蘸水打得讲究:干红辣椒在火上烤焦捣碎,加昭通酱,用菜汤调开,焦香混着酱香,与微苦带甜的芥菜正是绝配。

到了广东,「青菜」变作一切绿叶蔬菜的统称。廿年前初到广州,师长请吃饭,听见问「有什么青菜」,十分不解。服务员如数家珍报出七、八种菜名,内中就有芥菜。用油渣生炒,也好吃,只是「青菜」的能指与所指发生小小混乱,一时竟有些恍然若失。

想起索菲亚科·科波拉的电影Lost in Translation。三个西方人在喧闹的东京不断迷失,反映出巨大文化差异背景下的认知与沟通困难。说同一种语言并非完整沟通的充要条件。那段子怎么说的:中国人在美国遇险,跌坠到崖下。路人问「How are you?」,遇险者条件反射说出英语课本中的回答:「I’m fine」,遂未获救云云。

不必去外国,也会闹笑话。清水煮蔬果的菜式,吾乡叫做「淡菜」。早年间有一同乡去外地出差,下馆子指定要淡菜。店主做生意头脑灵活,虽不知所指,亦佯作解人,径入厨房忙活。未几,端出一碗蛋花汤。双方争执不下,大打出手,竟至头破血流乃止。

某次通电话谈起往事,我说:「还好当年不是去的东南沿海一带。若不然,给你上一道水煮青口干,怕是要闹出人命才算完。」该仁兄莞尔之余,笑骂我刻薄。欣然受之,不以为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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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一夜

彼时,我正坐在屯溪老街路口一间小饭店门外的露天餐位上。说是餐位,其实不过是矮折叠桌旁的小木板凳。自有徽州以来的历史,不太安静地从身边路过,龟速而来,光速而去。大多数人、事、物,都已湮灭无踪,剩下的,都设了售票窗口,以大方出卖的形态卑微生存。

彼时,历史与我无关。从家赶到机场搭乘延误两个小时的飞机降落后再从机场搭宰客的士到酒店放下行李洗把脸然后出门叫车说师傅找个吃饭的地方要快要好吃,十分钟以内,已点完菜,喝上了本地产「迎客松」啤酒。

菜只四味:豆干、铁板毛豆腐、红烧臭鳜鱼、辣椒炒竹笋,都是徽菜中极有特色的肴馔。重口味,吃不惯的人,掩鼻而逃。隔着冷藏柜玻璃,我一眼就看中它们,皆因寒霜凝结也掩不住的时间力量,瞬间扑面而来。

毛豆腐与臭鳜鱼,均是发酵食材。毛豆腐近乎臭豆腐,臭鳜鱼离咸鱼距离也不算远。霉菌是诱因,周遭环境是催化剂,但只有时间,才能以禁止回头的巨力,令食材一变而成眼前这两盘妙物。铁板上的毛豆腐吱吱作声,筷子拨动,鳜鱼也从淋漓烧汁中露出真容。冰冻啤酒将亦臭亦香的奇特风味瞬间锁定又瞬间冲刷殆尽,口腔中留下一丝超越「香」与「臭」的奇特余味,若502胶水般,将我与这城、这空气粘合起来,在幻觉中融为一体。

幻觉总归是幻觉。下一个瞬间,耳边已充盈市井之声。厨师忙完,跑到门口与老板聊天;几个出租车司机在路边抽烟等客;年轻人骑着电动车、搭了他的女朋友,以驾驭宝马的神气驶过;偶有游客三五成群经过,各地方言丁零当啷落了一地……

喝到第三瓶,夜深,周遭渐渐安静下来。路灯照在水泥路面,有气无力,勉强战胜更加有气无力的月光。菜尽,微醺,仿佛有些high的意思,却怎么也想不起一、两句风雅诗歌,来结束这黄山一夜。结帐,猛听得一声唱,却是服务员的手机铃响,贸贸然奏起了五月天的《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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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谈吃:曼珠沙华马鲛鱼

「韩先生,今天吃点什么?」个子小小的服务员,摆下两本菜单,一本零点、一本定食。

患了严重选择恐惧症的我,没有拿起其中任何一本,颓然靠向椅背:「嗯……」

「要不换换口味?」伊打开定食菜单第一页,摊到我面前。

从闷热、潮湿的户外步入空调劲足的店面,用热毛巾擦完脸,暑气仍盘踞于身体,不肯即时散去,眼前似乎还晃动着过街天桥上密集的乞丐和流浪汉。他/她们跪着、趴着、坐着、蹲着,道具是写满悲惨遭遇的硬纸板、一把吉他、一把二胡、连接了喇叭的麦克风,甚至身体上的残疾。吹拉弹唱磕头忙到中午,人手一个盒饭吃起来,似足写字楼里准点上下班的西装动物。

位于酒店二楼的日料店,与那些喧闹的景象全然隔离。十二年的历史,起初在繁华的建设六地区开业,租约到期搬到新址,客人群体也转为酒店住客为主,烹调水准却一直能保持在「吃得过」的划线之上,算是不容易。

挂乌冬配煎饺,纳豆饭,地狱拉面配手卷,还有奇怪的咖喱乌冬配山芋茸饭,都勾不起食欲。姜汁猪肉、照烧银鳕鱼、吉列饭、海胆鱼生饭一一在脑海掠过又一一被否决后,

「那就……味噌马鲛鱼好了。」

包括了沙拉、渍物、味噌汤、主菜和米饭的定食,主菜是涂抹味噌酱再烤熟的马鲛鱼。海鱼,无可能用「细嫩」来形容,吃的是新鲜味道和紧实质感。厨师用偏甜的味噌调配咸味的马鲛鱼扒,高温烘烤之下,外皮尚未焦透,内里渗着少许鱼汁,鱼肉有循肌理层层分离的迹象。略干而味重,正宜下饭。

吃几口嫌腻,腌渍萝卜做解药。一大啖,酸到皱眉头。想起妹尾河童的《边走边吃腌萝卜》。书极有趣,细节却忘得干净,无以借照参详筷子上这片是何地产物,或许反倒是幸运?

埋头扒完整碗米饭,喝口茶,似乎重新活过来。突然很想喝一瓶传统口味的波子汽水。抬头找服务员,环顾,和每天的中午一样,客人寥寥。挂顶电视播着本地新闻,关了声音,另外放背景音乐。音乐一遍遍重播,声音低到要侧耳才辨得出,竟是山口百惠三十五年前的《曼珠沙华》。歌从日本唱到中国,从七十年代唱到跨世纪后十数年,没有变过。唱歌那人,在某种意义上,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复与公众产生交集。

一时联想到有关彼岸花的种种,已如随餐后几片冰冻西瓜一起消灭的腾腾暑气,轻轻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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