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头号报纸的总编辑莫喻快要急疯了。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
昨天早上,我出了地铁口,像往常一样,在写字楼旁的咖啡档要一杯拿铁外带,顺便买一份日报。现今手机上什么消息都有,没几个人看报,除了摊派订阅那部分,卖不了多少。好在喉舌的作用还未被否定,每年有固定拨款下来,局面也算维持得下去。
到办公室坐下,打开纸杯盖,摊开报纸。头版显著位置,报道一位领导昨天参加的活动。
大概是没看清秘书写的讲稿,领导将“滇越铁路”误读成“镇越”铁路,闹了个笑话。其实这不算大事,但现场有人用手机录了像,又传到网上。很短时间就转发百万,搞得相关部门很尴尬。
报纸应该会装作不知道这些小插曲吧。我想着,一边看报道。
在文章的中前部位置,引用领导发言的部分,“镇越铁路”四个字赫然出现。
我一时惊讶到让咖啡呛进气管,激烈咳嗽之余,又哈哈大笑起来。莫喻这小子真有种。
莫喻是我大学同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毕业后,一起进报社,一起跑线。后来我辞职下海,莫喻留下,吭哧吭哧苦干多年,从记者到主任,等登上总编辑宝座,却遇上了传统媒体没落的时代。
莫喻谨小慎微,否则也做不了总编。据我所知,每天轮值编委签版之后,还要经他过目,才能下厂印刷。自从他当上总编以来,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晚上的同学聚餐。连一般文字错误都逃不过莫喻法眼,领导发言中的口误原文见报这种严重错误,又怎么会发生?
除非他是故意的。
我用手机拍下文章,发给莫喻,附上一句话:“你丫真有种。”
回了一个问号。过两分钟,又回了一个感叹号。
十五分钟之后,莫喻的电话打过来了。
“大早上开这种玩笑,无聊不无聊啊?”莫喻说。
“敢这么干,你才是在跟上头开玩笑吧。”我说,“你丫终于想通,打算离开体制了吗?”
“扯犊子。开着选题会呢,吓得我赶紧找报纸来检查,结果根本就没印错。话说你小子PS技术不赖啊,字体字号中规中矩,像真的似的。”
是我眼花了吗?我没有反驳,挂了电话,拿起报纸来仔细看,还是“镇越铁路”。
我手上这份报纸,和莫喻拿来检查那份,同一版、同一篇文章,竟然印了不一致的文字。
如果说有人为了跟莫喻开个玩笑,大费周章自己印一份有错误的报纸,放到咖啡馆,等我拿到,再通过我吓唬莫喻,这未免也太处心积虑了一些。而且当中太多变数:我拿了可能不看;可能被别人拿走……
慢!为了保证印有错字的报纸到我手,必须得印好些份,一起叠放到咖啡档报架上。
想到这一点,我立即起身下楼,径直来到咖啡档。
咖啡档用以前的书报亭改成,并没有店堂,顾客即买即走。那报架置放于档口右侧,除了日报,还有一些其他出版物。报架在店员视线之外,也就是说,如果愿意,任何人都可以往上面塞几份报纸。
我掏钱买下剩余的十几份日报,夹在腋下,带回办公室。一份份摊开。
“滇越。滇越。滇越。……”看来看去,只有我之前买的那份印错。看来,我拿到那份出错的报纸,纯属偶然,显然也不是谁谁有意为之。这样一来,就剩下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在当天凌晨印刷的几十万份报纸里,有一份或多份印错了字。
在制版照排印刷全程计算机化的时代,CTP版下到印刷机,一百份也好,十万份也好,都是一模一样,绝不可能出现这份报印“镇越”,那份报印“滇越”的情况。
这份“错版”报纸,完全没有挖补痕迹,显然是从印刷机里出来,和其他报纸一起捆扎,运送到报摊,偶然被我买到。要让那上面出现与其他报纸不一致的错字,只能是在印刷过程中停机,装入有错字的印版,开机印出来,再停机,重新装入正确印版,开机继续印。这样就能做到一些报纸印刷正确,一些报纸印刷错误。这样的操作,繁琐、高成本,又要冒极大的风险,但在理论上的确可以做到。
动机呢?如果每份报纸都印错,还可以理解为有人想构陷莫喻,可眼下只有一份出错,就无法解释了。
事情已发展到我没有办法自圆其说的地步,只好与莫喻约了午饭,见面详谈。
在报社附近的爱尔兰餐吧,我们一人点一客中午套餐。忘记上的是什么,但莫喻看到我带去报纸上的错字时见鬼一样的表情,恐怕再过三十年我也还会记得。
“这不可能!”莫喻大叫。
我向周围被惊扰的食客抬手致歉,转头看向莫喻,说:“证据已经放在你面前,现在相信我没有开玩笑了吧?”
莫喻回回神,再仔细看了报纸,低声说:“从纸张、油墨、印刷品质看,这绝对是我们印厂出来的。”
“有人捣鬼?”我问道。
“起码不会是开个玩笑那么简单。吃完饭,我回报社,按着流程梳理梳理,看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
那顿饭吃得匆匆。饭后,目送莫喻快步离开,我也招车回了办公室。
当晚,莫喻电告,没有找出问题所在。从签版到下厂开印,印版保持一致,没有发现被篡改或替换的迹象。
“姑且算它是一种暂时解释不了的灵异事件吧。”我安慰莫喻,“明天太阳依旧升起。”
“明天太阳依旧升起,”莫喻无奈地回应,“是谁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啊?!”
这世界不可解释的事太多了,光我经历的,就足可写几本书,不差这一桩两桩的。对我来说,错版事件不过是为当晚的酒局应酬增添了一点谈资。
谈资不少,酒喝得更多。还好第二天是周六,不必早起。梦中,一只巨大的蚂蚁从海里爬出来攻击我。左支右绌之际,手机铃声将我惊醒。
努力睁开眼,窗外还是一片昏暗,看来也就是三、四点光景。我手机开了勿扰模式,只有少数极熟的亲友,才够资格半夜还打得进来。而如果他们这个时间打过来,一定是出了大事。
摸过手机,眯眼看屏幕,是莫喻打来的。
只说了四个字,“快来印厂!”
听他语气,绝非是在开玩笑。我赶紧起床穿衣,用最快速度草草洗漱,打车前往。凌晨时分,街道空寂,出租车开得特别快,不到半个小时,已经到达。
远远看见莫喻微胖的身影矗在大门口,烦躁地转着圈。我也着急起来,下车紧步走过去。
“出事了,”莫喻说,“大事。”
接过莫喻手中的报纸,借着不算明亮的路灯扫了一眼,我抱怨说:“字这么小,哪看得清啊?”
“不用看文章,”莫喻说,“看标题。”
我跑过几年民生线,对社会版的内容和体裁熟悉得很。粗看上去,这期报纸的社会版,无非就是城中昨日发生的各种大小坏事……
我立即明白了莫喻的意思。
“你是说……”
莫喻重重地点了点头,“超标了。而且是严重超标。”
负面新闻不可超过总量的几分之一。这条规则,没有写在任何文件上,却是必须遵守的铁律。我手头这期社会版,看标题,不是杀人越货,就是弃老欺弱,甚至还有几篇批评某部门不作为的评论。岂止超标,简直够得上反动的标准。
“进去说,”莫喻拉我走进厂里,站到一台印刷机旁。出纸口的滚轴传送带,仿佛巨兽大口中伸出的长舌……
莫喻苦笑道:“昨晚我不太放心,一直亲自跟流程,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出错。结果还是出事了。这这台印刷机出的社会版,与输入的印版完全不一致。”
总编辑御驾亲征盯着看,谁还要敢现场鼓捣小动作,真是不知死。所以我根本不问他发现了什么,就说出我的推论:“有人在印刷机里做了手脚。”
“厂商技术支持人员恰好这一阵在帮我们建新印厂。我也叫了他,差不多该到了。”
不多时,厂商的技术人员王工就到了。王工瘦高个头,戴着副眼镜。也许是常年跟机器打交道的缘故,看上去有些木讷。报社是大客户,半夜把他叫过来,他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王工,有没有这种可能——黑进印刷机控制系统,印出与印版不一致的报纸?”顾不上寒暄,我直接问。
王工愣了一下,说:“印刷机的原理是纯机械的,就算黑进系统,无非也就是停印、空印或印刷质量差,没可能印得出与印版内容不一致的报纸。”
我茫然看了看四周,视线落在印刷机出纸口上。如果说印刷机像一个动物,出纸口就像它的嘴。如果这动物会表达,印刷物就是……
“我想做一个试验。这个试验看起来会很古怪,”我对莫喻说,“但请你暂时放下疑惑,不要提问,照我说的办。”
不等莫喻回应,我接着说,“请你让制版人员做一副印版,上面只写一个字,'在',以及一个问号。”
莫喻回答道:“好。起码验证一下印刷机没出故障。”
不多时,按我要求制作的印版就做好了。我请王工帮忙将印版装入机器,然后静待结果。
一阵噪音过后,一张新闻纸从出纸口弹了出来。
纸上只有一个字,“在”。
然而,“在”字后面的问号不见了。
莫喻与王工低声惊呼。我虽有心理准备,但也被符合预想的现实吓了一跳。
“你们看,这像不像两个人使用即时聊天工具对话?”我说。
“你的意思是……”莫喻脸上呈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而王工则若有所思。
我没有解释,先请莫喻去做一副印版,内容是“为什么”,当然句尾也带有问号,否则莫喻的校对职业病会发作的。
莫喻向制版部门走去,王工扶了一下眼镜,说:“莫非这台印刷机有智能?”
我不太坚决地回答他:“不然无法解释我们看到的现象。等第二副印版印出报纸,应该就可以定论了。”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结果。
这次印出来的字是“停止说谎”,宽度铺满八开幅面,没有标点符号,就像是一张大字报,又像一句口号。
印刷机读懂印版上的询问,又印出新闻纸,明确表达了意见与立场。
现场变得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大家都为一台印刷机居然拥有思想,而且懂得表达出来而震惊。可怜的莫喻,更是瞬间涨红了脸。
“关机!关机!关机!”短暂沉默之后,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莫喻喊出声来。他抓起新闻纸,用力挥动着手臂。新闻纸卷折起来,只看到两个大字的残影不断在空中叠加。
说谎。
说谎。
说谎。
……
这大概是对一位新闻工作者最要命的道德攻击了。莫喻当然没有羞愤自尽,也没有离开报社,还是安稳地做着他的总编辑。其他印刷机照常印出当天报纸和以后许多天的报纸。出问题的印刷机下线报废,连进一步的检查也没有做,就被运走拆解了。它的意见,不会再有人了解。而当天凌晨发生了什么,只有莫喻、王工和我三个人知道。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吧。
可如果有一天,所有的印刷机、电视机、收音机、计算机,都不肯再说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