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在麦兜

喜欢看麦兜,不仅因为它画得趣致讨喜、写得意味深长,还因为它接地气,不装、不假。其实谢立文还有一套《屎捞人》漫画,虽是更接底气的大作,但太接地气,一直接到下水道里面,不如麦兜麦嘜来得受欢迎。就算这套听起来有点恶心的漫画,开头也是「冰冷的马桶座上,坐着一个吃了很多东西的小朋友——火鸡、布丁、薯条、可乐、热巧克力、金银肠糯米粉、红豆沙、蛋沙拉、M&M’s……」。可见吃这件事,在谢立文看来有多重要。

在麦兜麦嘜系列故事里面,也少不了各种吃。圣诞节吃火鸡,「没吃和吃第一口之间,已经是它的巅峰,之后不过是继续吃下去罢了」;去茶餐厅,冇粗面冇鱼蛋,常餐特餐午餐其实都是套餐;没钱去马尔代夫,坐缆车上太平山顶,麦太也不忘做个难吃的三明治飞机餐……

画面上吃得有多逗乐,心照的读者就看得有多难受。麦太上电视教做「鸡包纸包纸包鸡包鸡包纸」,开店做「频伦鸡」,又跑去内地学烹调,拼来搏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劳多得」,无非求个三餐饱食、一宿安稳。无奈股市暴跌、市道不景气,空有一身肥腩,换不来半世富贵。将希望寄托于肥仔麦兜,送他去跟培养过滑浪风帆冠军的黎根学艺,没想到黎师傅让麦兜学长洲岛传统项目「抢包山」,到了跑不掉一个没出息的「吃」字。可是黎根也有个留住往昔辉煌的梦,可惜「寻晚,梦见下塌包山!可叹是我只含住个包,无力挽。」

麦太热爱饮食事业,与麦兜老爹麦炳有关。在麦太渐已混乱模糊的记忆中,麦炳是「菠萝油王子」。菠萝油是香港茶餐厅的典型食物,菠萝油,就是将形似菠萝的面包切开,放入大块黄油。菠萝油王子,很滑,也很滑头,长大后没有变蛋挞,变了个为追求梦想抛妻弃子的坏家伙。

很多人长大后都没有变作香甜的蛋挞。他们每天做着各种同样乏味的工作,每天中午打电话叫快餐外卖。烧鸭饭也好四宝饭也好,都出自那家「将将就就又一顿」餐厅。外卖仔骑单车走街过巷,车架上塑料筐里,一份份快餐用塑料袋包扎。饭盒,例汤,塑料勺,一次性筷子,从来不彼此厌恶。但吃的人总会在某一天突然厌恶这套把戏。他放下筷子,怔怔看煮得过火捂到发黄的蔬菜叶子,叹口气,再拾起筷子继续吃,却未发现鬓已斑白,这盒饭,竟吃了一辈子。

除了盒饭,还有些东西也可以吃上一辈子,比如春田花花幼稚园发的糖炒风栗。每天发下来,啃呀啃啃不开,再收回去。毕业了,领走自己的那颗做纪念。坐在电视机前发呆,拿出来啃呀啃,啃不开再放回去。啃着啃着,牙一颗颗掉了,风栗还是那颗风栗,那么坚持的一颗风栗。

心里也有一颗坚持的风栗。岁月再坚硬,啃呀啃,啃不坏。「这是个七彩的世界,这是个晦暗的世界」,只有在一些奇妙的时刻,它才懒懒动起来,撩来撩去,让我们看到希望与未来,如同年少时在山顶唱歌,看到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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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请客

老徐趁清明节去四川、贵州学菜。一回到广州,就打电话来,说带了新鲜糍粑,让过去喝酒。

老徐是餐厅老板。他的餐厅,主打贵州风味,酸汤、羊汤都做得好。奈何所处地段尴尬,前沾广州城边边,后连地铁站脚脚,说是有客流,其实都是门前匆匆过,不带走一片云彩。老徐时常坐在门外打望,只怕招呼得迟,走落了哪怕半个过路客。天冷时还好些,天气渐热,火锅也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要做炒菜和宵夜」,老徐说,带着那么一点点怨念、一点点自信。

我跟一位兄弟,常去老徐的馆子喝酒。吃得认真,又不嚣张,一来二去,成了老徐的「知音」。店里客少时,老徐就搬张椅子过来聊天。

他来聊天时,我们往往已经酒过三巡。年纪大起来,变得守旧,只喝够味道的老珠江啤酒。野番茄发酵制成的酸汤,在电磁炉上煮得翻滚,酸味混着木姜籽油的强烈芳香,通窍馋人,却不沾染衣物。酸汤鱼太普通,烫一盘羊杂、浸十来个香菇,再按人头煮几个羊脚。羊杂略有嚼劲之余不费牙,香菇浸透酸汤,一味的绵软饱满,都是下酒好菜。叶子菜吃不吃都行,垫酸汤底的豆芽,爽脆怡口又解酒,已经够带劲。

老徐这时候过来,也是瞅我们吃得差不多的空子。「我在老家开馆子,人面广得很」,回忆起往事,老徐嗓门高起来,眼神里也多了些激情。他是四川人,在贵州当过兵,爱上贵州菜,退伍干脆做餐饮业。几经起伏,来广州重起炉灶,半年多过去,却还只是在艰难摸索,没赚什么钱,倒攒下一箩筐对隔壁清远鸡餐厅、以前那位「人品不好」的厨子,还有时局的埋怨。时局倒是没抱怨谁,只顾向前或者向后走,没跟上的,只好默默守着一点点自尊,等待哪天时局再走回来,带上自己。

「我自己杀羊,油都在超市买正规品牌的。」老徐很自豪,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么个郊区地方,顾客更愿意选择价廉的餐馆。地沟油神马的,人人都当作浮云看,「吃死了算」,仿佛被集体洗脑一般,大家都认命,不认命也没办法。「有办法,可是谁愿多花钱呀!」老徐感叹说。

这顿接风饭,算老徐请的。炸一盘糍粑,蘸白糖吃,脆皮里包容了黏糯的口感;一碗甜烧白,豆沙底蒸得溶溶烂烂。酸汤煮几条黄骨鱼,烧滚了,闻着味儿有些不同。「带了两桶三年的老酸,」老徐得意地笑起来,「试一下,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更好,但原料更贵,我们开始为老徐担心,他却不以为然。「我打算到三元里租个门面,卖酸汤鱼套餐,35块钱,够两个人吃。酸汤就在门外煮起,味道散出去,不怕没人来。」也许有戏呢?我这样想着,又干了一杯。《麦兜当当伴我心》里面,老校长一句「得就得,唔得就返顺德」,说起来洒脱,内里却尽是无奈。老徐同志的宏伟愿景,如若不能实现,他黯然退场,于我们却是少了个吃饭的去处。市面上馆子一家家争着开张,这吃饭的去处嘛,倒是一家家见少。要吃得安全又吃得过瘾,殊为不易。

然而两个普通顾客,又能帮到什么?无非多去吃几餐,但愿老徐的餐厅能开长久一点而已。心里嘀咕着,没听见老徐叫厨子烫了羊肉粉上来。原汤,粉是质地较粗却也更有质感的贵州粉。洒芫荽,舀一勺油辣椒,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有那么三、五分钟,只听见唏哩唰啦吃粉的声音,有想法没想法,一时间竟随额头冒出的汗水,悄然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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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味道

如果童年是一种味道,必是混杂了许多味道的一种味道。那些,或者说那种味道,错综复杂,超乎是与不是、似与不似,深埋在识海一隅。

是一封绿豆糕的味道。父亲骑单车驮了他,去温泉浴池洗澡。回程,漫坡,大太阳,照得马路上白花花一片。骑得累了,寻个阴凉茶铺坐定。两杯茶,普通茶种,正经是雨前新茶。杯也是普通玻璃杯,看得见开水中浮浮沉沉舒舒卷卷的叶片。绿豆糕是「月中桂」的,重油重糖,入口却甘凉沁香,暑气消散。

是一罐麦乳精的味道。假期作业拖着不想写,只呆呆坐着,目光越过窗外花架,看远远有鸽子飞。闲得慌,也馋得慌。偷偷用起子撬开麦乳精铁罐,舀一勺含着。一颗颗一粒粒,粗糙,力气用大了,舌尖生疼。用口水濡湿化开,甜,也香。

是一个肉包子的味道。鲜肉馅,破酥千层皮。大笼屉蒸出来,一只手抓不住,烫。骑在父亲肩头吃,却只啃了爱吃的肉馅。想想,低头问:「爸爸,你要不要吃包子」。递过去包子皮,父亲愕然,然后大笑。

是一碗汤泡饭的味道。父母要上班,一户老人帮忙照顾,全托。老人家节俭,又怕娃娃吃太多坏肚子,每顿只喂一小碗汤泡饭。长大了,碗大碗小,每顿也只是一碗。瘦,母亲一直埋怨那对老夫妇。可那段时光也特别值得怀念。那户人家门外,是热闹的「挑水巷」,古玩铺、写字档,在青石板路两侧林立。挑担卖糖的敲着锤子凿子,叫唤「叮叮糖」。一分钱,只要一分钱,小贩就放下担子,敲下一小块麦芽糖给你。不能咬,粘牙。含着,甜好久。

是一个口酥饼的味道。也重油重糖,却是酥脆易碎,咬下去,清脆一声响,香味儿能直透到头顶三尺开外。幼儿园排练「寒号鸟的故事」,要跳要唱,「寒冷的冬天来到了,我们都已准备好」。排好了,去花灯团演。演完下台,一人发一个酥饼,算是慰劳,也为让娃娃们能安静坐着。想起妹妹爱吃,卷起毛背心下摆包起来留着。小心捏了一路,回到家,酥饼已裂成碎片。多年以后,每当妹妹打电话说不开心的事,他就想起那块酥饼。总想着奉献给家人的那点心意,捂着藏着,等拿出来,也会已经碎了吧?

如今他饭局不断。有时在饭桌上搁下筷子,嘴里那口突然变得无味,多年前闻过的、咬过的、舌头触碰过的、在喉咙间滑过的,却极其具象地流窜向感官,让他一时出神,浑忘了窗外风雨潇潇,已是由春入夏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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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们一起抢的鹅腿

大学毕业已15年,有时我还会梦见上课没带课本、考试没带准考证,或者在课堂上被老师问得张口结舌。大学生活总是以可怕的形态出现在梦中,可我从未梦见过,那些年我们一起抢的那只鹅腿。

那是一只饭堂粗制滥造的烧鹅腿。鹅皮在烹制过程中舒展而后紧缩,有些地方皱起来,有些地方却绷出油亮又光滑的傲娇姿态。鹅皮下面,是一层厚且丰腴的脂肪,覆盖着紧实肌肉,和腿骨里暗红美味的骨髓。鹅腿们在不锈钢菜盘中整齐排列,闪闪发光,蔑视旁边的番茄炒豆芽、土豆炖牛肉、蛋花紫菜汤和青椒炒肉片,横扫一切菜肴,全无敌。

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前,没人与你争那只最大的鹅腿。我们愿意为了鹅腿,央老师将早上的两节课,改为十点上、十一点半下,兼顾睡懒觉和抢鹅腿。下课,骑车飞奔回宿舍,用匙羹敲着饭盆,喊着「抢鹅肶」,一路冲去饭堂,大快朵颐。

噢,那其实只是一种不完全真实的美好回忆。鹅腿身价三块五,抵得上荤素两个菜和五毛钱米饭。大多数时候,这些饭菜足够消磨整个中午的无聊时光。天热,都光了膀子,坐在朝外的走廊上吃。是谁的光驱还是随身听,放着「海阔天空」或者「往事不要再提」,在男生宿舍的脏话与大笑中,毫不违和。泡一个钟头洗五分钟再草草漂过的衣物晾在走廊外横亘的铁丝上,风吹过,洗衣粉味儿合着嬉笑声,飘然飞过隔网,降落到对面女生宿舍窗台。

那些喝酒的晚上,也没有鹅腿。酒是两、三块钱一瓶的「一滴香」或「莲花白」,菜通常只有两种选择:有钱时,尖椒炒牛肉;没钱时,尖椒炒尖椒。从第三饭堂打包上来,拖一张书桌到宿舍中间,围坐而食。尖椒辣,辣得用口缸大口喝酒,又被酒呛得咳嗽起来,惹得一阵嘲笑、几轮碰杯。

进了高年级,老油条胆子大,竟敢购置电饭煲电炒锅,将宿舍电闸保险换成粗铜丝,堂而皇之自己做起饭来。酒,却是喝得越来越五味杂陈。有人因为恋爱或失恋而戒了酒;有人在一口灌进去半斤后,睡倒在厕所;有人在葡萄干牛肉洋葱胡萝卜乱炖与酒精的联合攻击中英勇负伤,在次日回家的火车上突发胃出血……于是白酒换成啤酒,乡愁渐淡,离愁渐浓。

于是有了一夜之间从学校北门喝到正门,从正门喝到操场,再从操场喝到宿舍的巡回喝法。每个杂货店、每家卖炒田螺炒牛河炒菜心也卖粥的大排档、每间地上铺了黑白格子瓷砖的小餐厅,都遭受了蝗虫灾害一般的扫荡。那晚,我们喝了太多,多到没有人记得喝了多少;那晚,我们聊了太多,多到没有人记得聊过什么。那晚,没有烧鹅腿,只有篮球架旁留下的呕吐物与尿迹,深深封在记忆的此处与彼处,直到多年以后,仍无人能够破解。

多年以后,我又寻到饭堂。人潮依旧,铁菜盘依旧,鹅腿却因无人争抢而显得黯淡落寞。它还在那儿,却又已不在那儿,如同我们曾经拥有又等闲抛却的青春岁月,再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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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哉!我大洋芋帝国

敝乡一区十县,气候立体,既出产温带苹果,也能种热带芒果。至于农作物,种植五谷之外,最重要的出产就是洋芋。

洋芋这东西,各地叫法不同。广东叫薯仔,到了山东,就有叫「地蛋」的,实在萌得可以。犹记刚进大学时,和北京同学去饭堂,见有此物,我以「马铃薯」名之,同学瞠目以对,不知所指。换叫「土豆」,这才了然。

洋芋源自美洲,果然很「洋」,可它的生长环境却土得掉渣。高原干燥的季风气候最宜种植,土质并不优良的沙地,才能培育出淀粉含量较高、口感粉糯的好洋芋。

昭通人爱吃洋芋,既入肴,也做主食。早先,冬天烧炭炉取暖兼做饭。炉膛炭灰里埋两个洋芋,过上一、二十分钟刨出来,剔去捂烧得焦黑的外皮,香喷喷、圆润润、热腾腾,蘸昭通酱吃,是最好的下午茶点。

切丝,少少油,干焙,略淋上一点生粉水,焙到两面金黄,粘连成饼,起锅撒辣椒面和葱花。这道「干焙洋芋丝」,是我家餐桌上常出现的菜肴。有它,米饭不寂寞。

亦可切片与酸腌菜同煮,是极家常的汤菜做法。洋芋浸润了腌菜酸味,又有丝丝清甜,加之口感软糯可人,最合适泡饭吃。多少昭通人,因为爱吃洋芋酸菜汤泡饭,害了胃病,怕是数也数不清了。

也可以吃得很幽默。有一道「老奶洋芋」,是将洋芋煮透,油锅中用铲捣为泥状,下盐翻匀,加少量葱花提味。润糯香滑,吃它不必用牙,八十岁老奶奶也可以乐享,故称「老奶洋芋」。

十多年前,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媳妇从广东第一次去我家。那顿家宴,一众近亲争着给她布菜。勉强吃完三片肥扣肉,一筷子炒洋芋丝又盖到饭上。见她吃得不亦乐乎,一长辈自豪又怜悯地询问:「你们那儿没洋芋吧?」

壮哉,我大洋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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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看到那些少年

读中学时,中午来不及回家,在学校吃。校门口3、5块一顿的小炒馆子,多数学生消费不起。住校同学吃食堂,走读生,往往从家带饭。

带饭,用铝饭盒。若你没见过,不妨拿出口袋里的iPhone,想象它放大变厚许多倍,圆角还是圆角,玻璃面板改成铝的,正面还蚀刻着红旗和「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它是盛放食物的器皿,也是一般家庭给纱布、针筒等医药用品消毒的简易工具。

清晨到学校,先去食堂。食堂墙外有水泥砌的蒸柜,打开门,木制蒸格上早摆满饭盒。我的饭盒里,是昨天晚餐剩下的饭菜,在一些特别日子里,也许还有一个煎荷包蛋。饭盒放到蒸格上,上课去。

然后用整个早上四节课的时间,挂念那一盒饭菜。调皮的学生,愿意坐在最后一排,离下课还有几分钟,趁老师转头写板书的功夫,悄悄从后门溜走,跑去食堂。

远远看见蒸柜的门已经大开着——原来还有更早溜号的。一股杂合了饭菜味与木制蒸格味的复杂气味,悠悠在空气中旋转。气温只有十八度,春天的正午阳光却如此强烈,照在其实并不反光的饭盒上,烧灼缺少油水的胃。

那时粮食定量是每人每月25斤,通常是大米,用自行车驮回家。家里还养鸡。去畜牧局仓库买饲料,也用自行车驮回家。人与鸡,一般地混吃等死。

那时的我们是那么地饥饿与贪馋。县上同学回家探亲,带来煮好的带皮腊肉,切成寸许见方,九肥一瘦,油乎乎,香气诱人。公平起见,划拳分派,约定赢家吃一砣。吃到后面,腻得想吐,规则变成输家吃一砣。

再馋,可也没馋到偷吃别人饭盒的地步。拿错饭盒是常有的事,丢失饭盒却似乎不常见。「隔锅香」,错拿的被错拿的,都有机会吃到别家的饭,倒也不错。

于是每天中午,少年们就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聊着天,享用午餐。偶尔有那么一阵子,大家都在埋头刨饭,人声陡然静止,柳树、槐树、梧桐树哗哗作响,蚂蚁在地上匆匆爬过。嘴里一口饭,眼里、心里、耳朵里,装了整个世界。

一饭之间,我们突然长大、变老。每当自鲍参翅肚的盛宴退席,总会醉醺醺望向车窗。车窗反光,见到醉汉一个,也依然看见那些少年,拥有近乎无限的未来选择。定睛看时,却只有嘴角法令、眼角鱼尾,以及额头深烙的抬头纹。倏然惊醒,不觉已满眼泪水,模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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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牛有多牛

敝乡偏处滇东北,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少数民族中,又以回族为多。回族同胞对牛肉烹饪研究之深,到了出现「牛菜」这种专门说法的地步,汉人几难望其项背。因民族杂居之故,浸染日久,牛肉也成为当地汉族热爱的食材。

买上好牛肉,得去南门专门卖牛肉的清真档口。不用案板,大块牛肉就那么挂在竖立的架子上。不必用放大镜细看,数米之外,单凭那股子味道,已足够断定品质优劣。受不了的,管那味道叫「膻」;好这口的,却恨不得立时变作土狼,扑上去咬一大啖才好。

牛肉部位有讲究。饭盒是饭盒,黄瓜条是黄瓜条。脊肉适合炒,红烧就非得用带筋带膜的腹腩不可。好在有懂行的回民档主。想怎么做、给几个人吃,只需说一声,档主手起刀落,割下恰到好处的一块。肉是好肉,带回家改刀下锅,能否得到家人赞赏,就看主妇的本事了。

我家爱做红烧、清炖,可那是人多才吃得过瘾的大菜。红烧也好,清炖也好,最宜给米线或面条做汤底和浇头。炖一大锅牛肉,邀三、五户至亲好友,总有个十来号人。都捧了海碗,撒一大把薄荷叶和大量花椒面,嗜辣的,还要加油辣椒,吃得额头冒汗。若是三口之家,煮一锅吃好几天,就不合适了。

牛肉净实够嚼劲,炒,亦是突出其本色的一种做法。细切粗斩,用碎芹菜配,调料只放干辣椒、盐、花椒和少许酱油,是下饭的好菜。

更正宗的回民做法,是凉片和干巴。腱子肉在老汤中慢焖至少十数个小时,晾凉片薄,蘸秘制味碟吃。做得极好者,肉香浓郁、肉质松化。牙嚼舌舐,牛肉仿若化作粒粒细沙,纳鲜、咸、甘之至味,在口腔每个角落间窜来窜去,几欲脱口飞去。赶忙闭紧嘴,又贪恋空气与牛肉化学作用逼出的特别香气,终于还是在对下一口的期待中,不舍咽下。

牛干巴是腌腊制品。顾其名,思其义,「牛」字不必说,「干巴」是由形容词(干巴巴)转名词,形容其质地干燥、易于保存。干巴入肴,可炸、可炒、可油淋。半夜无事,切他半盘,热油锅中和着干辣椒兜几兜,浇上糖醋汁,迅速颠匀起锅装盘。这味小菜酸甜适口,干香有嚼头,试赋一名,谓之「酒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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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食忆

读大学那几年,寒暑假回家,先坐4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贵州六盘水,住一晚,次日清晨再转搭6小时大巴。我熟悉那条线路上每一个上坡、下坡、拐弯、村庄、车站、河流、山峰、隧道、桥梁、城市的轮廓,还有很多气味。我记得韶关站月台上煲仔饭的气味(5块一份,奉送砂煲一个);我记得餐车的贵价小炒的气味(那时吃不起);我记得乘务员推着小车、走第一遍卖25走第二遍卖15走第三遍卖10块但已经凉了的盒饭的味道……

那年夏天,南方水灾,广西段铁路运输中断。我困守广州,每天坐在宿舍走廊,用一个搪瓷饭盆,生吃三年的老火腿。终于熬到可以走,却在广州火车站丢了钱包。身份证随钱包而去,我揣着另一个裤兜里藏的50块钱,提着两袋「华丰」方便面,踏上回家路途。华丰面只卖7毛,当年在学生群体中是一种普遍的补餐食品。油炸面,不健康,但既可以泡着吃,也可以嚼着吃,廉价地满足油水不够的肠胃。

靠这两袋方便面,以及腆着脸向邻座蹭来的半个苹果、几个橘子,熬过42个小时没有空调的拥挤硬座(两人位上坐了四人!),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到达六盘水站。

六盘水是周边货运枢纽,客运就乏善可陈。火车站附近,有大量家庭旅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房价,四人间只要5块,所谓「单间」,也只要12块。卫生间当然是公共的,洗澡根本就只能去外面的澡堂子。曾经和耍猴的同住一室,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那猴就拴在木头床脚哀哀低呼。

问了三个揽客的,总算有一家肯接受免身份证入住。花12块住了单间,再去汽车站买张35块的次日长途车票,坐在家庭旅馆堂屋的破旧沙发上,我想,再饿上一顿两顿,也算不得什么。

当天的晚饭出其不意地得到解决。几位来自矿区的学生,到六盘水取领高考成绩,和我住同一旅馆。聊了几句,也颇投缘,就叫我一起吃饭。除了寻常炒菜,居然还有一整只鸡!那是学生们难得的奢侈告别宴——待领了成绩,他们就快各奔东西,而我这个蹭饭的,也将成为他们人生旅途上小小插曲。次日,我怀揣最后2块钱去搭长途大巴,没有道别,却是满心感激。那只鸡的样貌与味道,也铭刻在生命中那个普通又特别的日子,以至于后来没有任何一只鸡,可以与之媲美。

还有一次,从昆明去广州,卧铺。无眠,坐望黑漆漆的窗外。隔床老头也睡不着,用搪瓷缸装了卤猪脚,又从挎包里摸出一瓶散装白酒,邀我同饮。老头不懂普通话,我也不明白他说的方言。一老一少,沉默相对两个小时,就着车轮压过铁轨缝隙的「况且」声,吃完卤猪脚,一人一口喝完那瓶酒,各自回铺睡去。次日起来,老头与他老伴,已在途中下车。我与他们再无交集,可直至如今,好像还闻得到卤猪脚的药材香,和散装酒强烈如刀子的口感。

绿皮车已有10年没有坐过,但有关绿皮车上吃的记忆,还有好多可写。吃,首为果腹,次为享受,再往上去,无非与人、事相应,将一些好吃或不好吃的味道烙在记忆中,作一生的嚼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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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涮

提起火锅,我的第一反应是飘着浓厚牛油香味儿、温厚表面下暗藏杀机的重庆火锅。这些年流行的「鸳鸯」吃法,打着对不近麻辣者施行人道关怀的幌子,居然也成了必点的例牌锅底。白汤这边总是显得热闹些,大葱翻滚的样子实在是讨巧,往往使人忘记了另外一边不容忽视的杀伤力。吃重庆火锅,委实该在三伏天光膀子,连青菜都该往红汤里放,才算得过瘾。

广东人多不嗜辣,故而有不辣的广式火锅。不但有,而且有得七彩斑斓、有得独树一帜、有得热火朝天。一般人说起广东菜,无非撇撇嘴两个字——「海鲜」。这是世界饮食史上第一大冤案。盖粤人好时鲜之物,并不仅限于海鲜而已。「鲜」,不光指食物应时或是稀奇古怪(如龙虱、沙虫之属),实在也有「吃饭重保留其鲜味」的意思。这一点在「鸡窝」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谓「鸡窝」者也,并非母鸡孵蛋之所,亦非107国道旁林立的色情场所。鸡窝,即以鸡肉为主料的火锅。原来广府方言中,「锅」、「窝」谐音,不知怎么就混用、甚至错用起来了。

白水搁葱姜,或者再放点清补凉药材,锅底毫不出奇。酱料也是清凉得可以:油和生抽,喜欢的还打个蛋清,说是下火。一整只麻鸡斩件,再附一筐茼蒿,吃得素的,这样就够了。

麻鸡肉松,入锅少时即熟,入口是盖不住的天然鲜味。饮食之道,贵在将极普通的原料做得极鲜美。一锅白水,能将便宜的麻鸡在短时间内升华为不输鲍鱼的美味,真是不可思议。

秋冬之际,最宜邀三、五好友,街边排档,围炉开煲。炉是泥炭炉,煲是粗砂煲,主料大约为羊、犬之属,用药材焖煨三个小时以上,软烂香口。今年宠物保护主义流行,吃狗的渐少。好在还有羊肉,煮上点腐竹、白萝卜,再涮几条西洋菜,确是宜酒宜饭、又不会引起朋友争执的大餐。若再有几两「杏花村」喝喝,委实是神仙境界。

我也爱北京的涮锅子。也不必非「东来顺」不可。最冷的冬天,就近找个清真馆,铜锅,菊花清水底。刚剥了一颗糖蒜,高高竖立的烟囱,已将炭火拔得通红,汤底也冒着泡、翻滚起来。荤菜要鲜切羊肉和牛骨髓好了,素菜点大白菜、豆腐。蘸料只要麻酱,已足够衬托食材的味道。

凉菜:拍黄瓜、老醋花生,不占肚子,又下酒。喝着燕京啤酒,看水气从铜锅中蒸腾而出,和炭火味、食客喧闹声一同萦绕在窄逼的店堂,彼时,也不小心留了几丝魂魄在彼处,再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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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深夜的车仔面

总有那么一些夜晚,你终于忙完了在公司做不完又带回家做的工作,或者情节狗血电视连续剧终于暂告一段落,又或者自喧闹的KTV落寞归来。四顾,四壁或四野,空荡。你的思想也突然空白。腹中「咕咕」声响起一串,饥饿,便在此刻掩袭。

不必打开冰箱寻找冻得死硬的速冻食品。在这个深夜,楼下的7-11便利店,和以往任何深夜一样,提供通宵服务。随便趿上拖鞋下楼出单元门,不出两百米,就看见便利店的白色灯光,还有招牌上的红色、绿色和黄色。

走近。路边花基上,坐了三个穿球衣短裤的小年轻。天知道半夜一点哪里还有篮球场开放,反正他们就坐在那儿,大声讨论「刚才」那场球谁打得烂谁打得赞。他们脚边的篮球,默默静止。

你走过时,三个小年轻甚至懒得看你一眼,你也只是用余光瞥到他们,就径直推开门,走进店里。「叮咚」一声,跟着是「欢迎光临」的自动迎接语。女声,温暖而机械。

常例,一位店员在盘点货架,另一位拖地。你看了一眼正被盘点的货架,那些微波炉米饭,「叮」热了,饭还是硬,蔬菜变得软塌塌,鬼才会买来吃。你需要的是真正现做的食品。

你只是想吃一碗面。开口喊「唔该,车仔面」,再侧身看看保温炉上的金属格子,「加只鸡肶!」

拖地的那位就放下拖把,走进柜台,洗手,走到炉前,弯了一下腰,抱歉地说,「要等水滚哦。」你「嗯」了一声,开始在店里晃荡。麦玲玲的蛇年运程书摆了满架,旁边是励志书、心灵鸡汤书和广州旅游指南(卖得出去吗?)。翻阵书,顺手抓了一包奥利奥、一盒鲜奶(明早,牛奶用微波炉「叮」1分40秒,用奥利奥蘸着吃,是美妙的早餐),走回柜台来时,面已出锅,店员正在用一只大碗,拌着调料。

七仔的车仔面,与几十年前香港街头的车仔面,毫无关联。面是方便面饼,酱是方便调料,那只鸡腿,烘了半日,变得柴如焦木。你坐在塑胶高脚凳上,塑胶面碗摆在塑胶台面上,面条和鸡腿嚼起来似乎也有一点塑胶味道。你被这套工业化制造的把戏深深刺伤,又想,好歹还有一双手,在你面前煮出这碗面条。

于是你说服自己,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点卑微的幸福,煮进了这碗深夜的车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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