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磊@当下

深夜谈吃:曼珠沙华马鲛鱼

「韩先生,今天吃点什么?」个子小小的服务员,摆下两本菜单,一本零点、一本定食。 患了严重选择恐惧症的我,没有拿起其中任何一本,颓然靠向椅背:「嗯……」

「要不换换口味?」伊打开定食菜单第一页,摊到我面前。

从闷热、潮湿的户外步入空调劲足的店面,用热毛巾擦完脸,暑气仍盘踞于身体,不肯即时散去,眼前似乎还晃动着过街天桥上密集的乞丐和流浪汉。他/她们跪着、趴着、坐着、蹲着,道具是写满悲惨遭遇的硬纸板、一把吉他、一把二胡、连接了喇叭的麦克风,甚至身体上的残疾。吹拉弹唱磕头忙到中午,人手一个盒饭吃起来,似足写字楼里准点上下班的西装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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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在麦兜

喜欢看麦兜,不仅因为它画得趣致讨喜、写得意味深长,还因为它接地气,不装、不假。其实谢立文还有一套《屎捞人》漫画,虽是更接底气的大作,但太接地气,一直接到下水道里面,不如麦兜麦嘜来得受欢迎。就算这套听起来有点恶心的漫画,开头也是「冰冷的马桶座上,坐着一个吃了很多东西的小朋友——火鸡、布丁、薯条、可乐、热巧克力、金银肠糯米粉、红豆沙、蛋沙拉、M&M’s……」。可见吃这件事,在谢立文看来有多重要。

在麦兜麦嘜系列故事里面,也少不了各种吃。圣诞节吃火鸡,「没吃和吃第一口之间,已经是它的巅峰,之后不过是继续吃下去罢了」;去茶餐厅,冇粗面冇鱼蛋,常餐特餐午餐其实都是套餐;没钱去马尔代夫,坐缆车上太平山顶,麦太也不忘做个难吃的三明治飞机餐…… 画面上吃得有多逗乐,心照的读者就看得有多难受。麦太上电视教做「鸡包纸包纸包鸡包鸡包纸」,开店做「频伦鸡」,又跑去内地学烹调,拼来搏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劳多得」,无非求个三餐饱食、一宿安稳。无奈股市暴跌、市道不景气,空有一身肥腩,换不来半世富贵。将希望寄托于肥仔麦兜,送他去跟培养过滑浪风帆冠军的黎根学艺,没想到黎师傅让麦兜学长洲岛传统项目「抢包山」,到了跑不掉一个没出息的「吃」字。可是黎根也有个留住往昔辉煌的梦,可惜「寻晚,梦见下塌包山!可叹是我只含住个包,无力挽。」

麦太热爱饮食事业,与麦兜老爹麦炳有关。在麦太渐已混乱模糊的记忆中,麦炳是「菠萝油王子」。菠萝油是香港茶餐厅的典型食物,菠萝油,就是将形似菠萝的面包切开,放入大块黄油。菠萝油王子,很滑,也很滑头,长大后没有变蛋挞,变了个为追求梦想抛妻弃子的坏家伙。 很多人长大后都没有变作香甜的蛋挞。他们每天做着各种同样乏味的工作,每天中午打电话叫快餐外卖。烧鸭饭也好四宝饭也好,都出自那家「将将就就又一顿」餐厅。外卖仔骑单车走街过巷,车架上塑料筐里,一份份快餐用塑料袋包扎。饭盒,例汤,塑料勺,一次性筷子,从来不彼此厌恶。但吃的人总会在某一天突然厌恶这套把戏。他放下筷子,怔怔看煮得过火捂到发黄的蔬菜叶子,叹口气,再拾起筷子继续吃,却未发现鬓已斑白,这盒饭,竟吃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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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请客

老徐趁清明节去四川、贵州学菜。一回到广州,就打电话来,说带了新鲜糍粑,让过去喝酒。

老徐是餐厅老板。他的餐厅,主打贵州风味,酸汤、羊汤都做得好。奈何所处地段尴尬,前沾广州城边边,后连地铁站脚脚,说是有客流,其实都是门前匆匆过,不带走一片云彩。老徐时常坐在门外打望,只怕招呼得迟,走落了哪怕半个过路客。天冷时还好些,天气渐热,火锅也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要做炒菜和宵夜」,老徐说,带着那么一点点怨念、一点点自信。

我跟一位兄弟,常去老徐的馆子喝酒。吃得认真,又不嚣张,一来二去,成了老徐的「知音」。店里客少时,老徐就搬张椅子过来聊天。 他来聊天时,我们往往已经酒过三巡。年纪大起来,变得守旧,只喝够味道的老珠江啤酒。野番茄发酵制成的酸汤,在电磁炉上煮得翻滚,酸味混着木姜籽油的强烈芳香,通窍馋人,却不沾染衣物。酸汤鱼太普通,烫一盘羊杂、浸十来个香菇,再按人头煮几个羊脚。羊杂略有嚼劲之余不费牙,香菇浸透酸汤,一味的绵软饱满,都是下酒好菜。叶子菜吃不吃都行,垫酸汤底的豆芽,爽脆怡口又解酒,已经够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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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味道

如果童年是一种味道,必是混杂了许多味道的一种味道。那些,或者说那种味道,错综复杂,超乎是与不是、似与不似,深埋在识海一隅。

是一封绿豆糕的味道。父亲骑单车驮了他,去温泉浴池洗澡。回程,漫坡,大太阳,照得马路上白花花一片。骑得累了,寻个阴凉茶铺坐定。两杯茶,普通茶种,正经是雨前新茶。杯也是普通玻璃杯,看得见开水中浮浮沉沉舒舒卷卷的叶片。绿豆糕是「月中桂」的,重油重糖,入口却甘凉沁香,暑气消散。

是一罐麦乳精的味道。假期作业拖着不想写,只呆呆坐着,目光越过窗外花架,看远远有鸽子飞。闲得慌,也馋得慌。偷偷用起子撬开麦乳精铁罐,舀一勺含着。一颗颗一粒粒,粗糙,力气用大了,舌尖生疼。用口水濡湿化开,甜,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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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们一起抢的鹅腿

大学毕业已15年,有时我还会梦见上课没带课本、考试没带准考证,或者在课堂上被老师问得张口结舌。大学生活总是以可怕的形态出现在梦中,可我从未梦见过,那些年我们一起抢的那只鹅腿。

那是一只饭堂粗制滥造的烧鹅腿。鹅皮在烹制过程中舒展而后紧缩,有些地方皱起来,有些地方却绷出油亮又光滑的傲娇姿态。鹅皮下面,是一层厚且丰腴的脂肪,覆盖着紧实肌肉,和腿骨里暗红美味的骨髓。鹅腿们在不锈钢菜盘中整齐排列,闪闪发光,蔑视旁边的番茄炒豆芽、土豆炖牛肉、蛋花紫菜汤和青椒炒肉片,横扫一切菜肴,全无敌。

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前,没人与你争那只最大的鹅腿。我们愿意为了鹅腿,央老师将早上的两节课,改为十点上、十一点半下,兼顾睡懒觉和抢鹅腿。下课,骑车飞奔回宿舍,用匙羹敲着饭盆,喊着「抢鹅肶」,一路冲去饭堂,大快朵颐。 噢,那其实只是一种不完全真实的美好回忆。鹅腿身价三块五,抵得上荤素两个菜和五毛钱米饭。大多数时候,这些饭菜足够消磨整个中午的无聊时光。天热,都光了膀子,坐在朝外的走廊上吃。是谁的光驱还是随身听,放着「海阔天空」或者「往事不要再提」,在男生宿舍的脏话与大笑中,毫不违和。泡一个钟头洗五分钟再草草漂过的衣物晾在走廊外横亘的铁丝上,风吹过,洗衣粉味儿合着嬉笑声,飘然飞过隔网,降落到对面女生宿舍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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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哉!我大洋芋帝国

敝乡一区十县,气候立体,既出产温带苹果,也能种热带芒果。至于农作物,种植五谷之外,最重要的出产就是洋芋。

洋芋这东西,各地叫法不同。广东叫薯仔,到了山东,就有叫「地蛋」的,实在萌得可以。犹记刚进大学时,和北京同学去饭堂,见有此物,我以「马铃薯」名之,同学瞠目以对,不知所指。换叫「土豆」,这才了然。

洋芋源自美洲,果然很「洋」,可它的生长环境却土得掉渣。高原干燥的季风气候最宜种植,土质并不优良的沙地,才能培育出淀粉含量较高、口感粉糯的好洋芋。 昭通人爱吃洋芋,既入肴,也做主食。早先,冬天烧炭炉取暖兼做饭。炉膛炭灰里埋两个洋芋,过上一、二十分钟刨出来,剔去捂烧得焦黑的外皮,香喷喷、圆润润、热腾腾,蘸昭通酱吃,是最好的下午茶点。 切丝,少少油,干焙,略淋上一点生粉水,焙到两面金黄,粘连成饼,起锅撒辣椒面和葱花。这道「干焙洋芋丝」,是我家餐桌上常出现的菜肴。有它,米饭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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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看到那些少年

读中学时,中午来不及回家,在学校吃。校门口3、5块一顿的小炒馆子,多数学生消费不起。住校同学吃食堂,走读生,往往从家带饭。 带饭,用铝饭盒。若你没见过,不妨拿出口袋里的iPhone,想象它放大变厚许多倍,圆角还是圆角,玻璃面板改成铝的,正面还蚀刻着红旗和「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它是盛放食物的器皿,也是一般家庭给纱布、针筒等医药用品消毒的简易工具。

清晨到学校,先去食堂。食堂墙外有水泥砌的蒸柜,打开门,木制蒸格上早摆满饭盒。我的饭盒里,是昨天晚餐剩下的饭菜,在一些特别日子里,也许还有一个煎荷包蛋。饭盒放到蒸格上,上课去。 然后用整个早上四节课的时间,挂念那一盒饭菜。调皮的学生,愿意坐在最后一排,离下课还有几分钟,趁老师转头写板书的功夫,悄悄从后门溜走,跑去食堂。 远远看见蒸柜的门已经大开着——原来还有更早溜号的。一股杂合了饭菜味与木制蒸格味的复杂气味,悠悠在空气中旋转。气温只有十八度,春天的正午阳光却如此强烈,照在其实并不反光的饭盒上,烧灼缺少油水的胃。

那时粮食定量是每人每月25斤,通常是大米,用自行车驮回家。家里还养鸡。去畜牧局仓库买饲料,也用自行车驮回家。人与鸡,一般地混吃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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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牛有多牛

敝乡偏处滇东北,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少数民族中,又以回族为多。回族同胞对牛肉烹饪研究之深,到了出现「牛菜」这种专门说法的地步,汉人几难望其项背。因民族杂居之故,浸染日久,牛肉也成为当地汉族热爱的食材。

买上好牛肉,得去南门专门卖牛肉的清真档口。不用案板,大块牛肉就那么挂在竖立的架子上。不必用放大镜细看,数米之外,单凭那股子味道,已足够断定品质优劣。受不了的,管那味道叫「膻」;好这口的,却恨不得立时变作土狼,扑上去咬一大啖才好。 牛肉部位有讲究。饭盒是饭盒,黄瓜条是黄瓜条。脊肉适合炒,红烧就非得用带筋带膜的腹腩不可。好在有懂行的回民档主。想怎么做、给几个人吃,只需说一声,档主手起刀落,割下恰到好处的一块。

肉是好肉,带回家改刀下锅,能否得到家人赞赏,就看主妇的本事了。我家爱做红烧、清炖,可那是人多才吃得过瘾的大菜。红烧也好,清炖也好,最宜给米线或面条做汤底和浇头。炖一大锅牛肉,邀三、五户至亲好友,总有个十来号人。都捧了海碗,撒一大把薄荷叶和大量花椒面,嗜辣的,还要加油辣椒,吃得额头冒汗。若是三口之家,煮一锅吃好几天,就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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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食忆

读大学那几年,寒暑假回家,先坐4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贵州六盘水,住一晚,次日清晨再转搭6小时大巴。我熟悉那条线路上每一个上坡、下坡、拐弯、村庄、车站、河流、山峰、隧道、桥梁、城市的轮廓,还有很多气味。我记得韶关站月台上煲仔饭的气味(5块一份,奉送砂煲一个);我记得餐车的贵价小炒的气味(那时吃不起);我记得乘务员推着小车、走第一遍卖25走第二遍卖15走第三遍卖10块但已经凉了的盒饭的味道……

那年夏天,南方水灾,广西段铁路运输中断。我困守广州,每天坐在宿舍走廊,用一个搪瓷饭盆,生吃三年的老火腿。终于熬到可以走,却在广州火车站丢了钱包。身份证随钱包而去,我揣着另一个裤兜里藏的50块钱,提着两袋「华丰」方便面,踏上回家路途。华丰面只卖7毛,当年在学生群体中是一种普遍的补餐食品。油炸面,不健康,但既可以泡着吃,也可以嚼着吃,廉价地满足油水不够的肠胃。 靠这两袋方便面,以及腆着脸向邻座蹭来的半个苹果、几个橘子,熬过42个小时没有空调的拥挤硬座(两人位上坐了四人!),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到达六盘水站。

六盘水是周边货运枢纽,客运就乏善可陈。火车站附近,有大量家庭旅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房价,四人间只要5块,所谓「单间」,也只要12块。卫生间当然是公共的,洗澡根本就只能去外面的澡堂子。曾经和耍猴的同住一室,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那猴就拴在木头床脚哀哀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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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涮

提起火锅,我的第一反应是飘着浓厚牛油香味儿、温厚表面下暗藏杀机的重庆火锅。这些年流行的「鸳鸯」吃法,打着对不近麻辣者施行人道关怀的幌子,居然也成了必点的例牌锅底。白汤这边总是显得热闹些,大葱翻滚的样子实在是讨巧,往往使人忘记了另外一边不容忽视的杀伤力。吃重庆火锅,委实该在三伏天光膀子,连青菜都该往红汤里放,才算得过瘾。

 广东人多不嗜辣,故而有不辣的广式火锅。不但有,而且有得七彩斑斓、有得独树一帜、有得热火朝天。一般人说起广东菜,无非撇撇嘴两个字——「海鲜」。这是世界饮食史上第一大冤案。盖粤人好时鲜之物,并不仅限于海鲜而已。「鲜」,不光指食物应时或是稀奇古怪(如龙虱、沙虫之属),实在也有「吃饭重保留其鲜味」的意思。这一点在「鸡窝」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谓「鸡窝」者也,并非母鸡孵蛋之所,亦非107国道旁林立的色情场所。鸡窝,即以鸡肉为主料的火锅。原来广府方言中,「锅」、「窝」谐音,不知怎么就混用、甚至错用起来了。 白水搁葱姜,或者再放点清补凉药材,锅底毫不出奇。酱料也是清凉得可以:油和生抽,喜欢的还打个蛋清,说是下火。一整只麻鸡斩件,再附一筐茼蒿,吃得素的,这样就够了。

麻鸡肉松,入锅少时即熟,入口是盖不住的天然鲜味。饮食之道,贵在将极普通的原料做得极鲜美。一锅白水,能将便宜的麻鸡在短时间内升华为不输鲍鱼的美味,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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