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先生午夜故事之对赌

我将瓶中深褐色的烈性啤酒倒进杯子,一厘米厚的泡沫刚好在杯口露头。雷琛跟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对我说:“那天喝断片儿了,就记得你送我去酒店,谢谢啊。”

“举手之劳,”我也干杯,“不过你这身膘是该减减了,司机、俩保安加上我,生拉硬拽才把你送进房间。”

那是两天前的事。

在一个商务应酬酒会上,我与坐在身边的雷琛攀谈起来。几杯威士忌喝下去,寒暄迅速演变为称兄道弟。忘了为什么话题抬杠,以酒量定胜负,结果把雷琛给喝倒了,满口胡话,问不出家里人电话号码。主人家还要招待其他客人,腾不开身。我叫了个车,送他去酒店开房休息。次日,雷琛起来后,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还房钱。几百块钱倒不要紧,这哥们还算有趣,值得交往,就约了个时间, 在这个门口有一棵大榕树的酒吧见面。

“一夜没回家,嫂夫人没让你跪搓衣板吧?”我调侃他。

“她敢!”雷琛装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立即又苦笑,“罚我给她买个名牌包包,再加上睡三天沙发。”

我安慰他:“不冤枉。跟谁较劲都行,别跟老婆较劲。”

我们又叫了一轮酒。红晕渐渐从雷琛的脖子涨上来,直漫到额头以上。

“跟谁也不能较劲。”雷琛低头看看桌上的酒瓶,说:“那晚在酒店,做了个怪梦,梦里跟自己较劲,划了一晚上拳。”

“自己跟自己怎么玩啊,学周伯通左右互搏?”我笑道。

“可不嘛,”雷琛也笑起来,“累得我啊。”

我大笑:“你那是当老板跟人较劲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放松点,再这样早晚得精神病。”

“哈哈哈,你有药吗?”雷琛也大笑。

“这种烂梗你自己留着吧,”我说,“喝完这支,散了。”

没想到,散了之后,再没机会见到活着的雷琛。

几天之后,一位陈姓警官找到我办公室,告知雷琛死亡的消息。前两天半夜在自家卫生间倒下,没有呼救。直至早晨,家属才发现雷琛躺在地上,身体冰冷,已经失去呼吸。死亡原因是:精神高度兴奋诱发脑溢血。

猝死这种事屡见不鲜,虽然死得蹊跷,但既未发现受害迹象,警局当然不立刑事案。雷太太对丈夫的死无法释怀,就拜托雷琛生前好友陈警官帮忙做调查。

雷琛是个规矩的生意人,行踪并不隐蔽。陈警官很容易就查出来,一个礼拜之内,雷琛与我两次见面,我还曾用自己身份证件,替雷琛在酒店开过房间。于是特意来我办公室,询问一些细节。

我为陈警官倒了一杯威士忌。由于不是正式调查,双方又都与死者多少有些交情,气氛在少许沉痛之余,还算轻松。

“请问您与雷先生见面时,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言行?”陈警官问。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记忆所及,应该没有。我们谈到的,也无非是中年男人都有的各种焦虑。”

“比如?”

“经济环境影响生意啦,空气污染啦,婚姻危机啦,你懂的。”

“我懂……但这些应该不至于压垮雷先生。据我了解,他的生意做得还顺利,家庭也算和睦,前不久还去日本做过全面体检。”

“那次体检的结果,想必是完全没问题吧?”

陈警官将酒杯抬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又放下,说:“生理上完全没问题,各项健康指标甚至高过平均水准很多。”

我听出陈警官话中有话,看着他的眼睛说:“您是说,雷先生心理方面有不妥?”

“没到那个程度,”陈警官说,“我请医学专家看了雷太太提供的报告,心理分析部分指出,雷先生的固执指数比较高,对输赢结果很敏感,建议他在这方面做适应性调整,否则会在未来出现心脑血管系统的隐患。前阵子他参加过禅修活动,效果怎样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在极端的状况之下,有可能诱发脑溢血?”

“专家的意见是,雷先生是在半夜上厕所时出事,那种场景之下,很难想象会出现什么极端状况。”

“那么,现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卫生间洁净,衣着整齐,无外伤,无可疑指纹、脚印。据雷太太说,发现雷先生时,他平躺在地,双眼圆睁,但脸上并无痛苦的表情。”

陈警官又举起杯子,犹豫了几秒钟,像是下了决心般,喝尽杯中不足30ml的酒液,说道:“只有一个细节很古怪。我在太平间见到雷先生遗体时,他左手摊开,右手握拳拇指、无名指和小指屈曲,食指、中指伸出,如同摆了一个V字,看上去很不自然。”

“就像小年轻照相摆的那个V?”

“对。可雷先生不是爱自拍发朋友圈的人,出事那晚,手机放在茶几上,没有被带去卫生间啊。”

我幻想了一下雷琛对镜自拍的样子,摇了摇头,把那种滑稽的景象甩出脑外。

讨论不出有价值的结果,陈警官拒绝了再喝一杯的提议,交换联系方式后,告辞离去。

我继续工作到傍晚,在楼下茶餐厅打包了四宝饭,坐车回家。四宝饭里的咸蛋最近总不对味道,不是太咸就是有股怪味,或许更适合这一代食客的口味?胡乱想着,到家,吃饭,看了会儿电视,准备洗澡睡觉。

洗完澡,蒸汽弥漫,我拿起一块毛巾,抹去洗手盆前镜面上的水雾。一个人影在镜中显现出来。那当然是我的映像,可是我看着他,却像在看陌生人。那男人年过四旬,发际线远离抬头纹,向天空的方向退缩,眼袋却挣扎着向下坠,露出一双疲惫又亢奋、无奈又自得的可憎眼神。

那晚,雷琛也是这么看着自己吧?他为什么要摆V字手势?是向镜中的自己炫耀什么吗?

我伸出手,摆了个V字手势。镜中人也“V”了我一下,双赢,嗯哼。

在我做着这种无聊举动时,另一件事正在发生,不过我要到次日清晨才知道。

雷琛的遗体不见了。

原计划当天追悼会后火化。我去参加追悼会,却发现乱成一团。现场业已封锁,冰棺空空如也,雷太太泣不成声,馆方人员不知所措。警察正在开展侦查工作,见到陈警官也在,事涉刑案,我不便打听,挥了挥手,先行离开。

下午六点多,陈警官打电话过来。

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困惑。“现场没有发现不明脚印、指纹。正好有摄像头对着冰棺方向,调看监控录像,在雷太太发现异状前,也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冰棺。昨晚十二点左右,工作人员巡更时检查过,一切正常。事情发生在十二点到早上七点之间。警方十分重视,但苦于查不到任何有用线索,恐怕只能变成立而不决的悬案。”

我挂上电话,半晌回不过神来。老年间湘西倒是有赶尸的行当,可好歹也看得见死人走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如同被施了魔法,凭空消失,这种事摊哪个警局都够呛,对家属的精神打击也可想而知。

雷琛死亡时的所思所想,已然无法了解,如果去看看出事现场,也许能找出端倪。我打电话给陈警官,跟他说了我的想法,请他与雷太太沟通,允许我去探访。陈警官很愿意帮忙,很快约好当晚去雷家。

雷家住在近郊一个高档社区,十多层楼的顶层复式单位。四间卧室,主卧带有卫生间,但雷琛被罚睡沙发,是在与客厅相连的卫生间出的事。陈警官与我一寸寸检查,连洗脸台下面都看过,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只好回到客厅讨论。

雷太太显然还没从痛失丈夫的悲伤之中摆脱,但良好的教育令她能够得体地招待客人。红茶很快就沏好,和两样点心一起端了上来。

“雷太太,”陈警官打破沉默,说道,“我和桐先生都认为,尊夫的死别有蹊跷。请您仔细回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雷先生是否表现出什么异状?”

“应该没有吧。”

我听出她声音里的一丝敷衍,追问道:“应该没有,意思是您其实不太知道,对吗?”

雷太太大概没料到我如此直白,吃了一惊,手伸向面前的茶杯,半途又停下来,放到沙发扶手上。

“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最近不常能真正地见面。”雷太太说,“他生意上的日程安排太密集,不是飞来飞去,就是应酬喝酒。算起来,我一个月恐怕只能跟清醒的他说上十句话。”

“但是您依然很爱他?”我问。

“是。我们认识于二十年前,一见钟情那种。为了他,我不惜与家里断绝关系;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为了我,这些年起早贪黑拼命工作。就算时常见不着他,我心里无时不刻挂念他。他对我也是一样。”

雷太太说起往事,心情似乎平静下来,嘴角也略略上勾,渐渐沉浸到一种回忆的情绪中去。陈警官小声给我解释:“雷太太出身在富贵之家,雷先生当年则是穷小子一个。门不当户不对,雷太太家里不接受,也是题中应有。不过后来见雷先生真心对待雷太太,生意上也颇有成绩,也就慢慢和好了。”

我点头表示了解,转向雷太太说:“事出突然,想来雷先生没有留下什么遗笔吧?”

雷太太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抽泣起来:“那天晚上他没喝大醉,只是有点话多。我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便洗漱休息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我早上醒来没看到他,结果在客卫……”

陈警官连忙安慰雷太太,请她节哀。讨论到近十二点钟,仍然没什么头绪。我连续喝了几杯茶,有些内急,告了个罪,借雷家卫生间一用。

洗手时,我又看见镜中的自己,当晚雷琛如我一般站在镜前,是什么令他突然兴奋到脑部血管炸开?

伸手去压龙头开关,瞥见镜中自己的手,食指与中指放在龙头上,无意识地做出了弯曲拇指、无名指与小指的动作。霎那间,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手势,像不像“石头剪刀布”里的“剪刀”?

雷琛右手食指与中指伸出来,其他三只手指屈曲,也许不是要表达“YEAH”,而是出了个“剪子”。

他,跟镜中的自己玩石头剪刀布了!

不过,对着镜子划拳,和大猩猩向镜中的自己发出咆哮一样,除了忠实的镜面反射,还能看到什么呢?玩一万遍石头剪刀布,也不至于累死,或者突发脑溢血吧。

仿佛自嘲般,我跟自己玩了两把,当然是平局。我打开水龙头,取下眼镜,低头往脸上泼了点水,让自己因为做出这种无稽之举而羞红的脸庞恢复正常。当我抬起头来,伸手去拿洗手台上的纸巾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我无法理解的情形。

我伸向纸巾盒的是右手,按道理,镜中那位应该伸出左手,镜里镜外真好相反才对。可是,我分明看到,镜中人的右手,在他身前绕过,有点费力地伸向了他左手边的纸巾盒。

我心脏瞬间狂跳起来。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可为什么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还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剃了同样的六毫米圆寸?

多次与诡异事物打交道的经历,让我迅速冷静下来。雷琛当日极有可能见到类似情形,而且,以他不服输的性子,醉意朦胧中,极有可能与镜子里这位“雷琛”玩了石头剪刀布。

这个游戏,夺了他的命。

顾不上擦脸,我赶紧戴上眼镜,定睛向镜子看去。镜中的我也戴上了眼镜,左手如我双手一样垂着,右手却直直伸出,手握成拳,乍看去简直要伸出镜外来。

他,要跟我玩石头剪刀布。

这游戏的规则,每个人都知道。石头赢剪刀,剪刀赢布,布赢石头。问题在于,此时此地,赌注是什么。雷琛赌上了一条命,这赌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猛然看向门口,一道雾霾般的屏障隔在中间。直觉告诉我,如果不理会镜中人,恐怕我再也走不出这个卫生间。

这是一局我不可以拒绝的游戏。

为了让视觉上更像是镜面反射,我抬起紧握的左手,放下,抬来,放下,再抬起来,一边念叨着“石头”、“剪刀”。镜中人也做着同样动作,他嘴唇微动,显然也在念着“石头”、“剪刀”。

我深吸一口气,停顿半秒,嘴里大声喊出“布”,左掌完全摊开,掌心向下,做出了“布”的手势。

睁大眼睛看向镜子,里面那个“我”,右手握拳,那代表——石头。

我赢了。

镜中那个“我”的拳头直抵到镜面。一道细纹从拳头位置皲裂,变成许多道裂纹,延展到整个镜面。镜面开始微微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镜而出。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陈警官在门外叫我:“桐先生!桐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快开门!”

我向门口方向转头,不知何时,那道雾障已消散无踪。一步跨过去打开门,陈警官和雷太太先后冲进来。不需要我开口说什么,他们的眼光就黏到了镜子上。

镜面继续隆起到了极限。一时间,我们三人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镜面崩裂开来,碎玻璃散落到洗面台和周围地板上,有一些也飞溅到我们身上,但谁也没有避让。

墙里,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雷琛的上半身在原来镜面的位置露出来。他两眼紧闭,右手伸出,就是这只手捅破了玻璃。

然后,一切停歇。

雷太太昏迷过去,我与陈警官将她抬回客厅,放到沙发上,立即打电话报警。之后就是各种循例笔录。

但始终没有人能够解释,雷琛的遗体是如何从殡仪馆神秘消失,再藏匿到卫生间镜子后的墙体里的。没有人知道,出事那天晚上,雷琛是不是真的与镜中的自己玩了石头剪刀布。

这件事成了永远的悬案。而我,再也不会在午夜看向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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