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便当

食物与地域,往往有紧密联系。例如德州扒鸡,稍有地理知识的人,都不会误解是美国得克萨斯州特产,更加不会与肯德基混为一谈。扒鸡据说源于明朝,但中国人说的本地食物历史,相信之前往往需要打个折扣。德州昔日乃是津浦铁路要冲,香口、重味、可冷食、能储存一段时间,这些特点令德州扒鸡成为火车乘客喜爱的食品,名气也随着铁道传遍全国。

想起在绿皮火车的时代,韶关站月台上有许多小推车,卖的是煲仔饭。热腾腾十分诱人,五元一份,还附送砂锅一个。看起来新鲜热辣,却不便带去外地与亲友分享,以至于在高铁时代彻底被消灭。

高铁让人们更便捷地出行,却也毁去了火车上的食物多样性。从前每个站都有颇具当地特色的食物售卖,现在如果你不想吃又贵又不好吃的高铁盒饭,就只能开水泡方便面。每到饭点,沸水、油炸面与化学调料的组合,弥漫整列火车,这大概也是中国特色之一了。

在日本坐火车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每到一站,都可以选购当地最有代表性的便当。“火车便当”,已经成为日本铁道的一大名片。原因之一是,火车便当都是海产配米饭之类冷食,上车前买好,一、两个钟头后再吃,也完全不失风味与口感。换了热食,就做不到。比如在火车站买一碗面条,不用两个小时,半个钟头后就已汤冷面烂、无法下咽了。

试过最好吃的火车便当,是在从网走到札幌的高铁列车上。当时我刚参观完监狱博物馆,脑子里满是狱警虐待犯人、以及传奇人物“五寸钉寅吉”多次成功逃狱的故事。穿过路边晾晒的鲑鱼,来到火车站,买了鱼籽饭和蟹肉饭。气温零下10度,等上了车,身上是冷的,无比渴望吃一碗热拉面,然而只能拿出没有一丝热气的便当。

鱼籽颗颗浑圆、色泽闪亮如珍珠,咬下去,咸鲜汁液将鄂霍次克海带到舌尖。蟹肉紧实绵密,好吃到只舍得一丝丝品尝。北海道土地上生产的优质稻米,就算是冷食,也隐藏不住淀粉在酶的作用下迸发出来的甜香。迫不及待吃完两份便当,理解了为什么卖便当的工作人员会那么自豪地推荐。专心吃完这盒用心制作的火车便当,到站的提醒广播业已响起了。

如果是搭乘面向游客的“冬の湿原号“蒸汽观光列车,还会有大叔背着保鲜装啤酒,上车来卖。500日元一杯,收了钱,背包上扯出软管,拧开龙头放啤酒。也卖鲑鱼干,鱼皮硬邦邦,鱼肉也硬邦邦。旁边座的老太太看我无处下口,大笑着拿过去,放到车厢中间的炭炉上烤。鱼油渗到鱼皮上,烧得噼啪作响,再取而啖之。本来已经晾干的鱼肉,在炭火催发之下,脂肪滋浸,韧劲中又有那么一点点柔润,是一番不同的味道。喝着啤酒,吃着鱼干,看着鄂霍次克海,相机快门按了又按,却收拾不尽这满眼的北方冰海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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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无常,酸汤永恒

夜里饿了,想吃包方便面。打开橱柜,见有从贵州带回来的红酸,起锅烧油炒了几勺,煮成酸汤,拿来下面条,倒也惹味别致。吃着吃着,想起五年前写过的老徐,还有他店里的酸汤鱼与羊肉。如今老徐已告别餐饮业,进军投资界,座驾也由五菱面包换成了奔驰越野。偶尔见到,已然判若两人,那锅酸汤的味道,也只能永远停留在记忆中了。

记忆中的酸汤不止这一锅。再往前一些年头,我在北京厮混时,夏天周末常跑去圆明园看荷花。植物并不在乎人类的丰功与暴行,自顾自开得繁茂。看完花,逛完单向街书店,就去吃酸汤鱼。也在荷塘边上,遇到下雨,雨点在荷叶上乱响。听得出神,没留意蒸汽从锅盖缝隙冲撞出来,黄骨鱼已经熟了。

也常去三联书店。三联在美术馆东街,往南是隆福寺,往西是美术馆。隆福寺早年间有名的馆子是“白魁”和“灶温”。我生也晚,无缘尝试灶温的小碗干炸与一窝丝,倒是专门跑去白魁老号吃烧羊肉,得到一次并不算愉快的体验。要说烧羊肉,我爱去月盛斋马家第六代传人马国琦先生离开国营公司后,于90年代开的小店。前门地铁站出来,往廊房二条拐进去,走不多远就是。切半斤烧羊肉,就一瓶二锅头,听马老爷子聊几句,是极美妙的享受。

提着一兜书出来,不方便走那么远。眼看夕阳落到景山后面,晚霞斑斓,像是有各色颜料从美术馆里偷跑上天。往北,从大佛寺东街拐到育群胡同,再从道湾胡同曲折穿过,隐约闻到一股奇异香味,就知离“小贵州”很近了。这股香味,是红酸汤与木姜子油碰撞出的火花,是自然与人力交织出的美好,是贵州人永远的乡愁。我不是贵州人,也被这乡愁感染,成了半个贵州人。

就点酸汤蹄花好了,皮也韧糯,骨头也可以慢慢嗦,最适合下酒。凉菜只要米豆腐和花生米两样。折耳根奇腥,我连闻都闻不得。老燕京啤酒算不上优质,却最适合在小馆子中畅饮。话题从这锅酸汤的得失海扯到天下兴亡时,服务员小妹的眼神已颇有杀意,看表,该是结账走人的时候了。还是从胡同中穿行,残月醉倒在屋脊,柳树脚步虚浮,廊檐只看得清剪影,隐约听见跑车引擎轰鸣,像是城市心有未甘的鼾声。那是我热爱的北京,也是我远离的北京。

红酸是肉类的好朋友,白酸则是素菜的亲密伙伴。以前番禺万博中心里面有一家小餐厅,用白酸汤煮白菜和豆芽,打蘸水吃,味道并不十分刺激,却能将舌头都引得弹跳起来。为了这碗白酸汤煮素菜,我愿意开车20公里过去。可惜餐厅歇业,广州再也找不到能吃上白酸汤的地方。

美味是如此容易失去,令我常常想起因明学关于“声是无常”的论断。味觉来自舌尖与食物的相互作用,“所作性故”,也是无常的。但它却能长存于记忆中,如同拥有恒久的力量。就这一点而言,对酸汤的执着,大约是可以原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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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列与杏力 | 食物正名记·七

名词要译得信、达、雅,殊为不易。像Coca Cola译作“可口可乐”,Revlon译作“露华浓”,engine译作“引擎”之类,音义两达,可以称得上是神一般的翻译。但多数译者懒癌发作,随便配个当地语言发音相近的字,生造出一个新词就算数,见其字不知其义,是构词法中最低劣的一种。“奄列”,就是被坑的食物之一。

所谓奄列,英文是omelet或omelette,意译的话,就是煎蛋饼。有蛋黄蛋白一同下锅的版本,也有纯用蛋黄或蛋清的版本。平底锅中下黄油,蛋液用牛奶或奶油打匀,倒进去,摊成略厚的圆饼,放上蘑菇啦肉末啦蔬菜啦芝士啦,对折起来吃。

奄列起码已有数百年历史。早在1393年出版的《巴黎式烹调指南》中,就已出现“alumelle”和“alumete”的说法,此后陆续演变出amelette、aumelette等形式,最终在18世纪定型成omelette。

和中国许多地方特色食品一样,法国西南部贝西埃地区的巨型奄列也有一个与显贵有关的传说。据称当年拿破仑领兵路过,品尝旅馆老板烹制的奄列,大为赞叹,遂令居民献出全部鸡蛋,做了个大奄列,以供军队次日食用。出于对拿破仑的敬仰,当地将传统延续下来,甚至变作举镇狂欢的节日。今年(2018)的奄列节就在11月3号、4号,计划将使用5034个鸡蛋、50磅洋葱、75个彩椒、4加仑蒜苗、2加仑西芹、1加仑半食用油、6加仑半牛奶、52磅黄油、3盒盐、2盒黑胡椒,以及15磅路易斯安那小龙虾尾,做成一个巨大的奄列。另外,还会同时用600个鸡蛋做个缩小版的。

不过这并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奄列。2012年,葡萄牙圣塔伦省烹制了一个重达6466公斤的奄列,用了14万多个鸡蛋。在此之前,横滨曾短暂地获得过做出世界最大奄列的“殊荣”,不过很快就被赶超。人类攀比之心真是无法抑制啊。

说起来,玉子烧与奄列虽有几分相似,但公认是本土起源。倒是日式小店中常见的蛋包饭,百分之百与奄列有近亲关系。蛋包饭英文是Omuraisu,是由omelet与rice组成,再以日本式发音拼出来的词。顾名思义,就是在蛋饼中卷入米饭。米饭可以用肉类、蔬菜、番茄酱等等一起炒,并无定例。冲绳人喜欢将墨西哥taco风味的牛肉、蔬菜与米饭同食,叫做tacoraisu(塔可饭),还发明在奄列中放入塔可饭卷食的吃法。更有甚者,还有人在奄列中放炒面。中国有煎饼卷一切,日本也有奄列卷一切,殊无败相。

在东南亚,奄列也是一种常见食品。新加坡把奄列叫“杏力蛋”,来源据说是上海话。除了译者敷衍,或中文词不达意之外,“看不懂的东西显得比较厉害”,大概也是音译外来词泛滥的原因吧。

试过最好吃的奄列,是在凌晨5点的佛罗里达奥兰多机场。从迪士尼海豚酒店坐穿梭巴士来搭早班机,宿醉头疼,肚子也疼。过关后,在最早开门的店铺要了奄列和可可。蛋也香,可可也热得恰到好处。过去几十个小时几乎不眠不休的奔波和会议,在那一刻是真的被丢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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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正名记·六

前一篇写到越南河粉源自中国。还有一种越南特色物品也是源自中国,那就是传统女性服装áo dài,是从中式旗袍演化而得。最近两年,越南成为中国人热门旅游目的地之一,介绍文章多起来,写到áo dài时,往往错误地翻译作“奥黛”。其实áo是衣服的意思,dài是“长”,意译的话或可说是越南旗袍。一定要音译,须知越语字母d并不能按拼音或英语发音规则来念,dài有点接近汉语普通话“裁”的读音。

相比起来,东南亚地区将“粿条”念做“贵刁”,算是非常接近原音了,当然这也是昔年闯荡南洋的潮汕先辈的功劳。如今这东西出口转内销,餐厅菜单上只写贵刁不写粿条,充满异域风情,除了业者不见得懂,也有迎合消费者贪新鲜和好奇的心理的意思。就像马来西亚得叫大马,新加坡叫星洲,立刻显得高大上起来。

贵刁之外,泰国还有一种来自中国的“贵”食品——贵则。潮汕朋友一听即知,它的前身就是大潮汕地区的特色美食“粿汁”。闽语潮语地区把谷类浆料制品统一叫“粿”,扁长的米粉是粿条,米皮包馅料蒸或煎出来是各种粿。至于粿汁,可以大致理解为米皮片煮熟,浇卤汁和各种码料。两年前,我在泰国佛统府一个第忘了多少代华人的家里做客。头一天吃螃蟹喝茶聊天,次日清晨起来,先在门口给来化缘的僧侣施了斋,再吃早餐。主人家为每个客人端来一碗黏糊糊的粿汁,码料有猪血和鸭肉,与潮汕粿汁颇不同味,但一样好吃极了。

吃过早饭,旁边珠宝铺不知道第几代华人老板扛了一副木质对联过来,说是祖辈传下,现在已不知道写的什么意思。听说隔壁来了中国客人,正好请我们帮忙认一认。放在桌上一看,原来是用繁体装饰字写的“巧琢啣珠龙似舞,奇镶铺锦凤如飞”。抄给珠宝铺老板,又请懂泰语的同行老师翻译给他听,解了这位不知道第几代华人苦思多年不得其解的难题。想起刚吃完的粿汁,真觉得文字的传承,不如食物的传承来得深入人心呀。

传承,很多时候是约定俗成。比如salmon,泛指分布于大西洋的鲑属和分布于太平洋的大马哈鱼属。“三文鱼”译音接近广府白话,估计是香港比较早引进。如果是北方方言区首先引进,大概就得叫“三门鱼”,容易令人联想是不是出自三门峡,未免土气,“三文鱼”就文雅多了,而且文者纹也,对鱼肉脂肪条纹也形容得到位。

蔡澜说日本人不吃三文鱼刺身,大约是蔡先生层面太高,总是吃高级料亭的缘故。传统上,鲑鱼的确算不得高级食材。十年前,我在札幌大学食堂吃饭,包括一大块煎鱼排、一份饭、萝卜泥、饮料在内的鲑鱼定食,索价400日元,以当时兑换率折算,约合人民币30元而已。就算到了外面餐厅,鲑鱼刺身也并不贵。

“三文鱼”不是学名,但约定俗成是指海水里生长或养殖的鲑属和大马哈鱼属动物,本无疑义。最近某行业协会搞了个标准,非说淡水养殖的虹鳟也是三文鱼,就实在有点为了利益强词夺理了。本来三倍体虹鳟做熟来吃,也很美味,该协会指鹿为马,不免让人怀疑是想把不可生食的虹鳟卖出生食三文鱼的价钱。

所以这名实之争吧,有时还得较真儿。任由商人折腾,拿假的当真的吃,吃到入院治疗,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就太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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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方便面

适逢日清发明60 方便面周年,专门买了纪念版来吃。据说纪念版采用最早配方,吃起来平平无奇,但当年却风头一时无两,也创造出一个本不存在的市场。

说起来,日清的创办人安藤百福,不但出生在台湾,而且父母都是本地人,姓吴。吴百福在台湾长到23岁,才去大阪开了一间服装公司。二战后,台湾回归中国,吴百福选择留在日本,取了个“安藤”的姓,但迟至1966年才真正入籍。后来因为逃税入狱,公司破产。出狱后,创办生产盐的日清公司。

战后,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满目疮痍、资源匮乏。安藤百福认为,这种状况一定有转机,遂埋头研发,于1958年推出第一代鸡味方便面。这包面,当时售价35日元,六倍于食肆中售卖的乌冬面。几十年后,一袋方便面不过一碗乌冬面的几分之一价格。所以说眼界决定命运,安藤百福对未来的远见,造就了日清方便面帝国。

日清推出方便面后10年,香港永南公司仿制出公仔面,因为售价较低,口味本地,令日清的“出前一丁”面地位尴尬。又过了20年,日清终于下定决定收购永南,两家并作一家,才结束了这场激烈的市场竞争。

公仔面大行其道,与香港节奏紧张、市井味十足的特点有极大关系。又要快,又要卫生,又要显得有那么一点品质,这些都是方便面能够满足的,以至于不但茶餐厅公然将方便面列入菜单,居家饱肚也常常拿方便面来顶数。在许多香港影视剧中,都有煮面吃的场景。印象最深是《再见阿郎》中,刘青云饰演角色吃面的镜头。江湖夜雨,一锅即食面,打个鸡蛋煎条肠,是对流落者最大的安慰。

细究起来,中国恐怕才是方便面的真正发源地。源自中原的“伊府面”,将鸡蛋面煮熟盘起油炸,可耐储存。但这个东西已经早已不在小吃范畴,广东人摆酒席,一道“龙虾伊面”,中西合璧,俨然将其当作了意面的中式替代品。

前阵子林聪先生在微博聊虾子面,一时导致有关厂商内地业务量暴增。说是暴增,其实也有“以前卖得不怎么样”的意思在内。虾子面,乃是用高汤、虾籽等揉入面中,干制而成。久储不坏,吃时以少量清水煮熟,面中鲜美味道自然渗出,变作高汤。相比伊面,更加符合方便面的定义,也比现代方便面更加原汁原味。可惜我对虾籽一向没有兴趣,嫌其太腥,还是老老实实煮一袋公仔面算数。

到有追求的食家身上,任何方便食品都会变得不方便。深夜谈吃曾请一位香港厨师朋友拍摄视频,一袋方便面,玩出三种做法。几十万播放量,证明了人民群众对花式吃方便面的热爱。

前几天在超市看到专门干食的方便碎面,想起好多年前坐火车,几十个小时,吃不起盒饭,干啃华丰面的情形。看起来潮流这种东西,也是轮流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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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正名记·五

对“正确名称”的纠结,从人类开始给事物命名以来就存在。同一样东西,甲地称之为甲物,乙地称之为乙物,又或过去某时代称之为甲物,现在称之为乙物,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果只当自己那版说法是对的,未免狭隘。

犹记读书时候,语文课本有一篇莫泊桑小说《我的叔叔于勒》,写到在船上吃牡蛎的场景——“两位打扮得很漂亮的太太吃牡蛎。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巴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把壳扔到海里。”真是高尚人士的洋气生活。

在祖国边陲山区长大的我,一直好奇,牡蛎到底是什么美妙的食物。后来到了广东,第一次吃生蚝,问其来历,原来就是牡蛎。在夜市大排档吃蒜蓉烤生蚝,委实不算什么高尚洋气,但它的柔嫩口感与特异鲜味,确实能令人有身临大海的感觉。再后来,有缘接触高品质的生吃蚝类,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贵族喜欢吃它,也慢慢找到自己喜欢的生蚝与威士忌配搭款式。

平民小吃也会有各地叫法不同的情形。比如东南亚“贵刁”,与潮汕粿条差不多,名字也源自潮州话“粿条”。吃法有变化,用了当地配料,更适合东南亚炎热潮湿天气。每次去泰国,我都要跑到街头,找当地人最多的摊档,要一碗煮贵刁,学当地人加大量白糖、醋和辣椒粉,吃得满头大汗。还有304号公路近曼谷一个店铺的艇仔贵刁,源自船家,乃是用动物肝脏熬成稠汁做汤底,用鸡公碗做盛具,别有风味,也是我的最爱。

扁长米粉,在越南被叫做phở,源自汉语“粉”。越南文使用拉丁字,有声调。不懂的人,往往忽略了非拉丁字母上的标记和声调符号,写成pho,按英文拼法读出来,变得有点像是越南语的“街道(phố)”一词。其实中国人很容易学会念phở。回忆一下汉语拼音规则,试试读fě,差不多很接近越南语phở的发音了。

米粉是越南人喜欢的食物,但米饭比较饱肚,是普通人家更常吃的主食。所以民间把男人出去乱搞叫做ăn phở(吃粉),而乖乖在家伺候老婆叫做ăn cơm(吃米饭)。这种隐喻的手法,似乎要比“彩旗飘飘”来得文雅。我在某越南在线论坛看到有人问,为什么男人喜欢吃粉多过吃饭,回答者众,有些答案几涉淫秽,不便转载。

作为外国人,不必被这些话题所困扰,安心品尝就行。曾在傍晚到达河内,甫下车,立即找家路边小店,要一碗phở bò(牛肉粉)来吃。骨头熬的汤底,很香,但不浑浊。按当地吃法,抓一大把生罗勒叶进去,挤上柠檬汁,还要放几粒小米辣。一边吃,一边看夕阳往西湖那边渐渐落下去,想起有位僧人朋友就在湖边寺庙清修。那个钟点,他当已晚课毕,说不定还吃了晚饭,坐在廊前喝茶了吧。

去国内的越南餐厅,除了扁变长长的米粉,菜单上往往还有“檬粉”一说。檬粉是bún的译名,bún也是米粉,不过截面圆形,比较细。越南大部分地区都吃bún thịt nướng,是用圆细米粉,加上罗勒、薄荷、鱼露、豆芽,还有用洋葱、蒜和半肥肉炮制的烤肉肠或肉丸,拌来吃。河内单有一种bún chả,国内好像翻译做扎肉米粉,是有汤的。其实chả这个字来自中文“炙”或“ 鮓”,指烤或炸的肉片/鱼片。广东传统菜“荔芋火鸭扎”,用荔浦芋头蒸肥腊鸭片,我怀疑这里的“扎”字大概也源于“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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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正名记·四

炒饭,大约是餐厅中利润率比较高的销售项目之一。最普通的蛋炒饭,一个鸡蛋、一碗米饭、几粒葱花,卖到十来块钱也不奇怪。若是花样多一些,加上荤物素菜,就更有利可图。名字而言,固然可以叫海鲜炒饭、叉烧炒饭,然而特色未免不足。加上地名,顿时令其有了源流和故事,甚至令一地因之扬名。

比如扬州炒饭。自2015年当地政府发布扬州炒饭标准之后,关于其来源和归属地的争论,就在各种网络平台甚嚣尘上、纷扰不休。其实数十年前,唐鲁孙先生就写过,福建汀州人伊秉绶,在广东惠州做知府时,颇中意麦姓大厨的手艺。伊后授江苏扬州知府,就将麦厨带到扬州。宾主皆是吃货,研究出一种炒饭方法,即今扬州炒饭的雏形。看来,扬州炒饭融合了福建、广东、江苏口味,真正有fusion范儿。梁文道说,扬州炒饭源自广州“聚春园”,似无实据。

“海南鸡饭”也是典型的fusion美食。1930年代,海南人王义元在文昌学到煮鸡手艺,到新加坡开档卖鸡饭。其他食肆学去之后,几经改良,做出适应当地人口味的版本,蔡澜说,应该叫星洲鸡饭,也有道理。

海南鸡饭制作过程颇复杂。鸡油、鸡汤、干葱头及盐,与生米拌匀煮熟;整鸡用白切方法,烹制切件。鸡油饭、白切鸡、几种蘸酱同上。也有在炸鸡油时,用大量八角草果等香料的,我嫌夺去好米本味,不太喜欢。

如果说海南鸡饭和海南还算有所关联的话,日本的“天津饭”与天津就几乎扯不上关系了。天津饭,日语叫做てんしんはん,也有叫“天津丼”或者“かに玉丼”的。“丼”是日文汉字,专指盖浇类饭食。中文也有,一义是“井”姓的本字,念同井;二义是形容物体掉入井中的声音,念dǎn。中国的日式餐厅有售各种丼,服务员常念做jǐng,其实用来指代日式盖浇饭时,按日语原音どん,念做don或dong,比较妥当。

天津饭等于炒蛋蟹肉包饭或者烩饭,大概有点像天津的锅塌下面放上米饭。据说源自“来来轩”或“大正轩”,说起来也有百年历史了。关东地区用酱油和盐来调味,芡汁呈浅褐色;关西地区喜用番茄酱,芡汁偏红,味道偏酸甜。和许多日本所谓“中华料理”一样,中国人最好不要抱着吃中国菜的希望去尝试。

鸟山明《龙珠》系列漫画中也有“天津饭”,不过那是一个人物,三目人与地球人混血,在第22届武道会中与悟空打成平手。我怀疑“天津饭”角色的名字,根本就是来自日本人吃的天津饭,因为这位仁兄在漫画中最好的朋友叫“饺子”,也是日本人喜爱的食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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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正名记·三

莴笋大概是中国较普遍的蔬菜之一。有些地方叫莴苣,其实莴苣是菊科莴苣属的统称,既包括我们称之为莴笋的茎用莴苣,也包括我们称之为生菜的叶用莴苣。生菜和莴笋,的的确确是近亲关系,这有悖于直觉,可见直觉不可靠。

莴笋主要吃其肥大的茎,有特殊的鲜甜味。英美人认为这种鲜甜兼有芹菜和生菜的味道,给它取名叫celture,其实就是celery(芹菜)和lettuce(生菜的组合)。切片清炒或下火锅,都很适合。我家喜欢凉拌。嫩莴笋切丝,用食盐、酱油、声醋、麻油、蒜末、粗辣椒粉和油辣椒来拌。最重要是香菜末,与莴笋同嚼,能生发出另一种鲜美。这道菜下蚕豆火腿焖饭,是吾乡的固定搭配。

生菜的祖先是毒莴苣,有麻醉成分,古罗马人拿它做安眠药使用。现在我们常吃的生菜是经过杂交的品种,早已失去毒性。香港人吃得仔细,把生菜分作分西生菜(结球莴苣)和唐生菜,前者用作沙拉原料生食,后者于滚水中烫熟,浇上蚝油,是典型的大牌档快手菜式。我对生菜兴趣缺缺,因其没什么味道,全无个性。

生菜在台湾被叫做菜心,但对于整个华人群体,菜心主要是指芸薹属的Brassica rapa var. parachinensis。英文名叫choy sum,从发音看,显然来自广州白话。广州市增城区冬季出产的菜心,因迟于其他地区,叫做迟菜心,又高又壮,所以又叫高脚菜心,是当地名产。迟菜心炒腊肉,熏腊油香与蔬菜甜味交相融合,应季而食,一旦错过,只好明年请早。

油麦菜也是广东菜市场上常见的蔬菜。属叶用莴苣,按口味来分,有甜麦苦麦。苦麦其实苦得有限,实在怕苦,焯一焯水再炒。油麦菜最经典的做法是,开一听豆豉鲮鱼罐头,与油麦菜同炒。浸泡鲮鱼的油,与豆豉一起,为油麦菜增添了复杂的咸香。

说起常见的英文食物译名,除了choy sum,还有dim sum(点心)、chop soey(炒杂碎)、chop mein(炒面)等等。Dim sum通常是指广式饮茶点心,不要与dim sim混淆。Dim sim是厚面皮包上蔬菜和肉油炸,蘸酱油吃,是上世纪初中国人在澳洲基于烧卖发明的古怪食物。最初是谁发明的已不可考。广东二代移民陈荣享,英文名William Chen Wing Young,开了食品厂和餐厅,大量生产,将其发扬光大。他女儿Elizabeth Chong也是活跃的饮食界人士,上电视、写书,颇受欢迎。

传说 chop soey与李鸿章访美有关,大概是瞎扯。李鸿章访美是在1896年,而现存最早有“杂碎”这道菜的菜单,则是1879年的。这类美式中国菜,为满足西人口味与好奇心而出现,与纯正中菜无关。可是你如果去跟美国人说中国没人吃这个,恐怕会被视作不懂中国的异类。

不过美国中式餐厅中常见的“左宗棠鸡(General Tso’s Chicken)”,却真的是中国大厨发明的中国菜。1970年代,蒋家御用大厨彭长贵,在接待美国太平洋第七舰队司令的宴会上,首次推出这道菜式。后来彭长贵到纽约开餐厅,基辛格吃过后大为赞赏,一经媒体报道,其他中餐厅纷纷效仿。美国人更接受酸甜口味,又搞不清中国话,将左宗棠鸡的名号,安在了另一位大厨Tsung Ting Wang发明的“曾国藩鸡(General Ching’s Chicken)头上,湘式咸辣口变成咕咾肉一般的酸甜口,左名曾实,连彭大厨都为之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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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正名记·二

蒜薹炒腊肉,是时鲜与腌腊搭配的典型代表。这种搭配法在南方很常见,比如江浙沪一带的名菜“腌笃鲜”,就是用春笋与咸肉或火腿及新鲜肉类同煮。春笋业已自地面冒头,要比冬笋口感粗一些,吸收鲜肉和鲜肉/火腿的油脂与肉香,嚼起来又脆,应季而食,符合自然规律。

“笃”是动词,小火炖煮的意思。家母最擅笃鱼。起油锅,藠头泡辣椒爆香,加开水,放入鱼块或整鱼,文火笃它十来分钟,扔一大把薄荷下去,立即盛起上桌。用鲫鱼最好,但我每食必鲠,只敢用鱼汤泡饭。云南泡椒没那么辣,鱼汤酸味鲜味都正好,捞饭一流。后来连喝汤都偶被卡喉,家母宠溺,改用非洲鲫来做,倒是刺少,可惜略有土腥味,不能两全。

非洲鲫原产非洲,按维基百科说法,是慈鲷科非鲫属及口孵非鲫属等属数种鱼类的共同俗称,英文里统称为Tilapia。鲫鱼是鲤科鲫属,所以非洲鲫的名字,只对了前一半,其实并非鲫鱼。以前叫罗非鱼,因为最早是从越南引进中国大陆,越南人以为它是一种鲈鱼,叫它cá rô phi。Cá=鱼,rô=鲈,phi=非,中文音译,变成罗非鱼。台湾品种是台籍日本兵吴振辉及郭启彰于1946年从新加坡带来,取二人姓氏,叫做吴郭鱼。广东人喜讨口才,给它取个好名字,叫做福寿鱼。罗非鱼是重要的淡水养殖食用鱼类,大量供应市场,价格低廉,不过数元人民币一斤,是外来物种造福民众的典范。

说回蒜薹。原本也是时鲜,四、五月份上市,到六月份以后就慢慢少了。现在大棚和冷藏技术发达,一年四季随时可以买到,变得完全不稀罕。南北皆有,名字各异。柳州叫它蒜表,台州叫它大蒜芯,天津叫它蒜毫。老北京叫它蒜苗,容易与蒜的另一部位相混淆。春天蒜头拱出苗来,扁扁绿绿,就是蒜苗。待到准备开花,抽出尺许长圆柱花茎,割来炒腊肉的,叫做蒜薹。

其实薹菜另有其物,即十字花科芸薹属的油菜。油菜花可观赏、苔可食用、籽可榨油,可谓浑身是宝。

油菜分作白菜型油菜、甘蓝型油菜和芥菜型油菜,都是芸薹属。白菜啦芜菁啦西兰花啦卷心菜啦甘蓝啦苤蓝啦芥菜啦娃娃菜啦,统统在这个属里,简直是食材开会。市场买菜,很难避开芸薹属。如果去广东或香港食肆吃面,另叫一碟烫油菜的话,老板会问你要菜心还是生菜,原来他们将一切白灼带叶时蔬叫做油菜,是一种面馆或茶餐厅菜式。

芥菜的“芥”,广东读如“盖”。宋本《广韵》说:古拜切,列在去声部中。声母g,韵母ai,去声,读“盖”。不过语言随时代发展而变迁,现代汉语各种词典中,已经二音并列,读哪个都行。

云南芥菜有大有小。吾乡地处滇东北,主要吃大芥菜,称作“青菜”。白水煮出来,打糊辣子蘸水吃,原汤苦中带甜,最是解腻。昆明人叫芥菜做“苦菜”,在其他省份云南餐厅,如果见到菜单上有蘸水苦菜,或者蘸水小苦菜,说明老板真懂云南食物,并不纯是卖少数民族风情和小资格调。

青菜在广东是一切绿叶蔬菜之谓。云南人初到广州,去餐厅点菜,想念故乡味道,张口就要青菜。侍应循例张口报出七、八种当令蔬菜,问要哪种。随口说要菜心,端上桌来,却是猪油渣生炒,大呼上当之余,举筷姑且一试,又觉口感脆嫩,脂香混着菜甜,一时乐在其中,浑忘了乡愁那码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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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正名记·一

云南人把油甘果(余甘果)叫做橄榄。洗净晾干,用盐水泡起来。嗓子不舒服,含一颗,慢慢嚼。初时只有咸、涩味道,吸一口空气,渐渐从舌侧到喉咙都甜起来。余甘果呈圆形,小时候看电视里面播美式橄榄球比赛,总也不明白为什么球员们争相抢夺的那个梭子状球体,被叫做橄榄球。后来见到青榄,听说也叫橄榄,大吃一惊。查证之下,原来橄榄才是真名。不过“橄榄球”这个中文词,完全是中译者望形生义,造出来的。这种运动,英国人叫rugby,美国人和加拿大人叫football,因为球场划了一道道标示线,像是烤盘,所以又叫gridiron football(烤盘足球)。

橄榄是无患子目橄榄科橄榄属植物,原产地是中国南部地区。潮州人用来与螺同炖,有清肺利咽的效果。青榄切段,与腌熟的芥菜用素油熬煮,做成橄榄菜,最宜下粥。潮汕人对食物的讲究冠绝中国,简单一晚白粥,能有一百多道小菜来配。早先偶尔会去广州一家专做燕鲍翅的餐厅,每位点一道燕窝、鲍鱼或鱼翅做主菜,白粥任食。看到满当当一桌子配粥小菜,燕鲍翅顿时变做配角。下饭的话,橄榄菜、肉末、豆角丁同炒,也是妙物。

中国橄榄一般不用来榨油。西菜烹饪中常用的橄榄油,是唇形目木犀科木犀榄属植物油橄榄榨出来的。油橄榄英文名olive,源于希腊语elaia。英文oil(油),词源就是油橄榄。橄榄枝象征和平,大约是因为这种植物富油,伸出橄榄枝意味着分享食物,释出足够善意吧(大误,笑)。

把余甘果叫橄榄,固然有点可笑,北方一些不产柿子的地方,将西红柿叫做柿子,也是好玩的事情。去北京传统菜馆,见到“牛肉炖柿子“,不要惊讶,那就是西红柿炖牛腩。资讯发达、大众受教育程度提升的今天,就算你从小认为那种红彤彤圆妥妥、主要用来炒鸡蛋或者加白糖凉拌的果实就叫柿子,也一定知道它的学名是番茄。为什么学名不应该是西红柿?因为番茄是茄科植物,并非柿树科植物。至于日式酒吧提供的下酒果物“柿种”,与柿子或番茄毫无关系,纯粹是米制品。与花生米同上,叫做“柿ピ-”,“ピ-”是peanut(花生)的假名写法。2017年,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JAXA)将柿种列为太空食品,大概是下酒小食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了。

番茄是南北皆有的食材,就算各地叫法不一,也很容易达成共识。换成其他一些特产,就很难说了。比如贻贝,西餐厅叫青口,海鲜市场有时叫海虹,煮熟晾干后叫淡菜。吾乡远离海洋,以前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对海味几乎全无认识。我们所说的“淡菜”,是白水煮蔬菜瓜果。四季豆、小南瓜、大白菜都可以这么做。干辣椒烧糊,杂以昭通酱、白糖和葱花,原汤浇一勺,蘸煮好的蔬果吃,最是解腻。来广东读书,听说“淡菜”是一种基本食材,大为赞赏。谁知真正吃到,原来是贝类,乡愁泛滥,悲从中来。

泰国也生产青口。曾与师友去海边的沙没沙空府,到相熟的渔民朋友家吃饭。在养殖场边搭起长桌,拿一个大编织袋装了活青口过来,现煮,就着威士忌加苏打吃(泰国人喝威士忌喜欢加大量苏打和冰),鲜美得无暇看天上的满月。一开始抢着吃,酒足饭饱,还有一大堆在碟里,只好划拳,输者吃一只青口。暴食伤身,次日起连拉三天稀,连泰国最好吃的佛统府炸青蛙也变得没有吸引力,从此对青口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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