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我大洋芋帝国

敝乡一区十县,气候立体,既出产温带苹果,也能种热带芒果。至于农作物,种植五谷之外,最重要的出产就是洋芋。

洋芋这东西,各地叫法不同。广东叫薯仔,到了山东,就有叫「地蛋」的,实在萌得可以。犹记刚进大学时,和北京同学去饭堂,见有此物,我以「马铃薯」名之,同学瞠目以对,不知所指。换叫「土豆」,这才了然。

洋芋源自美洲,果然很「洋」,可它的生长环境却土得掉渣。高原干燥的季风气候最宜种植,土质并不优良的沙地,才能培育出淀粉含量较高、口感粉糯的好洋芋。

昭通人爱吃洋芋,既入肴,也做主食。早先,冬天烧炭炉取暖兼做饭。炉膛炭灰里埋两个洋芋,过上一、二十分钟刨出来,剔去捂烧得焦黑的外皮,香喷喷、圆润润、热腾腾,蘸昭通酱吃,是最好的下午茶点。

切丝,少少油,干焙,略淋上一点生粉水,焙到两面金黄,粘连成饼,起锅撒辣椒面和葱花。这道「干焙洋芋丝」,是我家餐桌上常出现的菜肴。有它,米饭不寂寞。

亦可切片与酸腌菜同煮,是极家常的汤菜做法。洋芋浸润了腌菜酸味,又有丝丝清甜,加之口感软糯可人,最合适泡饭吃。多少昭通人,因为爱吃洋芋酸菜汤泡饭,害了胃病,怕是数也数不清了。

也可以吃得很幽默。有一道「老奶洋芋」,是将洋芋煮透,油锅中用铲捣为泥状,下盐翻匀,加少量葱花提味。润糯香滑,吃它不必用牙,八十岁老奶奶也可以乐享,故称「老奶洋芋」。

十多年前,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媳妇从广东第一次去我家。那顿家宴,一众近亲争着给她布菜。勉强吃完三片肥扣肉,一筷子炒洋芋丝又盖到饭上。见她吃得不亦乐乎,一长辈自豪又怜悯地询问:「你们那儿没洋芋吧?」

壮哉,我大洋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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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看到那些少年

读中学时,中午来不及回家,在学校吃。校门口3、5块一顿的小炒馆子,多数学生消费不起。住校同学吃食堂,走读生,往往从家带饭。

带饭,用铝饭盒。若你没见过,不妨拿出口袋里的iPhone,想象它放大变厚许多倍,圆角还是圆角,玻璃面板改成铝的,正面还蚀刻着红旗和「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它是盛放食物的器皿,也是一般家庭给纱布、针筒等医药用品消毒的简易工具。

清晨到学校,先去食堂。食堂墙外有水泥砌的蒸柜,打开门,木制蒸格上早摆满饭盒。我的饭盒里,是昨天晚餐剩下的饭菜,在一些特别日子里,也许还有一个煎荷包蛋。饭盒放到蒸格上,上课去。

然后用整个早上四节课的时间,挂念那一盒饭菜。调皮的学生,愿意坐在最后一排,离下课还有几分钟,趁老师转头写板书的功夫,悄悄从后门溜走,跑去食堂。

远远看见蒸柜的门已经大开着——原来还有更早溜号的。一股杂合了饭菜味与木制蒸格味的复杂气味,悠悠在空气中旋转。气温只有十八度,春天的正午阳光却如此强烈,照在其实并不反光的饭盒上,烧灼缺少油水的胃。

那时粮食定量是每人每月25斤,通常是大米,用自行车驮回家。家里还养鸡。去畜牧局仓库买饲料,也用自行车驮回家。人与鸡,一般地混吃等死。

那时的我们是那么地饥饿与贪馋。县上同学回家探亲,带来煮好的带皮腊肉,切成寸许见方,九肥一瘦,油乎乎,香气诱人。公平起见,划拳分派,约定赢家吃一砣。吃到后面,腻得想吐,规则变成输家吃一砣。

再馋,可也没馋到偷吃别人饭盒的地步。拿错饭盒是常有的事,丢失饭盒却似乎不常见。「隔锅香」,错拿的被错拿的,都有机会吃到别家的饭,倒也不错。

于是每天中午,少年们就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聊着天,享用午餐。偶尔有那么一阵子,大家都在埋头刨饭,人声陡然静止,柳树、槐树、梧桐树哗哗作响,蚂蚁在地上匆匆爬过。嘴里一口饭,眼里、心里、耳朵里,装了整个世界。

一饭之间,我们突然长大、变老。每当自鲍参翅肚的盛宴退席,总会醉醺醺望向车窗。车窗反光,见到醉汉一个,也依然看见那些少年,拥有近乎无限的未来选择。定睛看时,却只有嘴角法令、眼角鱼尾,以及额头深烙的抬头纹。倏然惊醒,不觉已满眼泪水,模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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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牛有多牛

敝乡偏处滇东北,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少数民族中,又以回族为多。回族同胞对牛肉烹饪研究之深,到了出现「牛菜」这种专门说法的地步,汉人几难望其项背。因民族杂居之故,浸染日久,牛肉也成为当地汉族热爱的食材。

买上好牛肉,得去南门专门卖牛肉的清真档口。不用案板,大块牛肉就那么挂在竖立的架子上。不必用放大镜细看,数米之外,单凭那股子味道,已足够断定品质优劣。受不了的,管那味道叫「膻」;好这口的,却恨不得立时变作土狼,扑上去咬一大啖才好。

牛肉部位有讲究。饭盒是饭盒,黄瓜条是黄瓜条。脊肉适合炒,红烧就非得用带筋带膜的腹腩不可。好在有懂行的回民档主。想怎么做、给几个人吃,只需说一声,档主手起刀落,割下恰到好处的一块。肉是好肉,带回家改刀下锅,能否得到家人赞赏,就看主妇的本事了。

我家爱做红烧、清炖,可那是人多才吃得过瘾的大菜。红烧也好,清炖也好,最宜给米线或面条做汤底和浇头。炖一大锅牛肉,邀三、五户至亲好友,总有个十来号人。都捧了海碗,撒一大把薄荷叶和大量花椒面,嗜辣的,还要加油辣椒,吃得额头冒汗。若是三口之家,煮一锅吃好几天,就不合适了。

牛肉净实够嚼劲,炒,亦是突出其本色的一种做法。细切粗斩,用碎芹菜配,调料只放干辣椒、盐、花椒和少许酱油,是下饭的好菜。

更正宗的回民做法,是凉片和干巴。腱子肉在老汤中慢焖至少十数个小时,晾凉片薄,蘸秘制味碟吃。做得极好者,肉香浓郁、肉质松化。牙嚼舌舐,牛肉仿若化作粒粒细沙,纳鲜、咸、甘之至味,在口腔每个角落间窜来窜去,几欲脱口飞去。赶忙闭紧嘴,又贪恋空气与牛肉化学作用逼出的特别香气,终于还是在对下一口的期待中,不舍咽下。

牛干巴是腌腊制品。顾其名,思其义,「牛」字不必说,「干巴」是由形容词(干巴巴)转名词,形容其质地干燥、易于保存。干巴入肴,可炸、可炒、可油淋。半夜无事,切他半盘,热油锅中和着干辣椒兜几兜,浇上糖醋汁,迅速颠匀起锅装盘。这味小菜酸甜适口,干香有嚼头,试赋一名,谓之「酒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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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车食忆

读大学那几年,寒暑假回家,先坐4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贵州六盘水,住一晚,次日清晨再转搭6小时大巴。我熟悉那条线路上每一个上坡、下坡、拐弯、村庄、车站、河流、山峰、隧道、桥梁、城市的轮廓,还有很多气味。我记得韶关站月台上煲仔饭的气味(5块一份,奉送砂煲一个);我记得餐车的贵价小炒的气味(那时吃不起);我记得乘务员推着小车、走第一遍卖25走第二遍卖15走第三遍卖10块但已经凉了的盒饭的味道……

那年夏天,南方水灾,广西段铁路运输中断。我困守广州,每天坐在宿舍走廊,用一个搪瓷饭盆,生吃三年的老火腿。终于熬到可以走,却在广州火车站丢了钱包。身份证随钱包而去,我揣着另一个裤兜里藏的50块钱,提着两袋「华丰」方便面,踏上回家路途。华丰面只卖7毛,当年在学生群体中是一种普遍的补餐食品。油炸面,不健康,但既可以泡着吃,也可以嚼着吃,廉价地满足油水不够的肠胃。

靠这两袋方便面,以及腆着脸向邻座蹭来的半个苹果、几个橘子,熬过42个小时没有空调的拥挤硬座(两人位上坐了四人!),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到达六盘水站。

六盘水是周边货运枢纽,客运就乏善可陈。火车站附近,有大量家庭旅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房价,四人间只要5块,所谓「单间」,也只要12块。卫生间当然是公共的,洗澡根本就只能去外面的澡堂子。曾经和耍猴的同住一室,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那猴就拴在木头床脚哀哀低呼。

问了三个揽客的,总算有一家肯接受免身份证入住。花12块住了单间,再去汽车站买张35块的次日长途车票,坐在家庭旅馆堂屋的破旧沙发上,我想,再饿上一顿两顿,也算不得什么。

当天的晚饭出其不意地得到解决。几位来自矿区的学生,到六盘水取领高考成绩,和我住同一旅馆。聊了几句,也颇投缘,就叫我一起吃饭。除了寻常炒菜,居然还有一整只鸡!那是学生们难得的奢侈告别宴——待领了成绩,他们就快各奔东西,而我这个蹭饭的,也将成为他们人生旅途上小小插曲。次日,我怀揣最后2块钱去搭长途大巴,没有道别,却是满心感激。那只鸡的样貌与味道,也铭刻在生命中那个普通又特别的日子,以至于后来没有任何一只鸡,可以与之媲美。

还有一次,从昆明去广州,卧铺。无眠,坐望黑漆漆的窗外。隔床老头也睡不着,用搪瓷缸装了卤猪脚,又从挎包里摸出一瓶散装白酒,邀我同饮。老头不懂普通话,我也不明白他说的方言。一老一少,沉默相对两个小时,就着车轮压过铁轨缝隙的「况且」声,吃完卤猪脚,一人一口喝完那瓶酒,各自回铺睡去。次日起来,老头与他老伴,已在途中下车。我与他们再无交集,可直至如今,好像还闻得到卤猪脚的药材香,和散装酒强烈如刀子的口感。

绿皮车已有10年没有坐过,但有关绿皮车上吃的记忆,还有好多可写。吃,首为果腹,次为享受,再往上去,无非与人、事相应,将一些好吃或不好吃的味道烙在记忆中,作一生的嚼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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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涮

提起火锅,我的第一反应是飘着浓厚牛油香味儿、温厚表面下暗藏杀机的重庆火锅。这些年流行的「鸳鸯」吃法,打着对不近麻辣者施行人道关怀的幌子,居然也成了必点的例牌锅底。白汤这边总是显得热闹些,大葱翻滚的样子实在是讨巧,往往使人忘记了另外一边不容忽视的杀伤力。吃重庆火锅,委实该在三伏天光膀子,连青菜都该往红汤里放,才算得过瘾。

广东人多不嗜辣,故而有不辣的广式火锅。不但有,而且有得七彩斑斓、有得独树一帜、有得热火朝天。一般人说起广东菜,无非撇撇嘴两个字——「海鲜」。这是世界饮食史上第一大冤案。盖粤人好时鲜之物,并不仅限于海鲜而已。「鲜」,不光指食物应时或是稀奇古怪(如龙虱、沙虫之属),实在也有「吃饭重保留其鲜味」的意思。这一点在「鸡窝」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谓「鸡窝」者也,并非母鸡孵蛋之所,亦非107国道旁林立的色情场所。鸡窝,即以鸡肉为主料的火锅。原来广府方言中,「锅」、「窝」谐音,不知怎么就混用、甚至错用起来了。

白水搁葱姜,或者再放点清补凉药材,锅底毫不出奇。酱料也是清凉得可以:油和生抽,喜欢的还打个蛋清,说是下火。一整只麻鸡斩件,再附一筐茼蒿,吃得素的,这样就够了。

麻鸡肉松,入锅少时即熟,入口是盖不住的天然鲜味。饮食之道,贵在将极普通的原料做得极鲜美。一锅白水,能将便宜的麻鸡在短时间内升华为不输鲍鱼的美味,真是不可思议。

秋冬之际,最宜邀三、五好友,街边排档,围炉开煲。炉是泥炭炉,煲是粗砂煲,主料大约为羊、犬之属,用药材焖煨三个小时以上,软烂香口。今年宠物保护主义流行,吃狗的渐少。好在还有羊肉,煮上点腐竹、白萝卜,再涮几条西洋菜,确是宜酒宜饭、又不会引起朋友争执的大餐。若再有几两「杏花村」喝喝,委实是神仙境界。

我也爱北京的涮锅子。也不必非「东来顺」不可。最冷的冬天,就近找个清真馆,铜锅,菊花清水底。刚剥了一颗糖蒜,高高竖立的烟囱,已将炭火拔得通红,汤底也冒着泡、翻滚起来。荤菜要鲜切羊肉和牛骨髓好了,素菜点大白菜、豆腐。蘸料只要麻酱,已足够衬托食材的味道。

凉菜:拍黄瓜、老醋花生,不占肚子,又下酒。喝着燕京啤酒,看水气从铜锅中蒸腾而出,和炭火味、食客喧闹声一同萦绕在窄逼的店堂,彼时,也不小心留了几丝魂魄在彼处,再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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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深夜的车仔面

总有那么一些夜晚,你终于忙完了在公司做不完又带回家做的工作,或者情节狗血电视连续剧终于暂告一段落,又或者自喧闹的KTV落寞归来。四顾,四壁或四野,空荡。你的思想也突然空白。腹中「咕咕」声响起一串,饥饿,便在此刻掩袭。

不必打开冰箱寻找冻得死硬的速冻食品。在这个深夜,楼下的7-11便利店,和以往任何深夜一样,提供通宵服务。随便趿上拖鞋下楼出单元门,不出两百米,就看见便利店的白色灯光,还有招牌上的红色、绿色和黄色。

走近。路边花基上,坐了三个穿球衣短裤的小年轻。天知道半夜一点哪里还有篮球场开放,反正他们就坐在那儿,大声讨论「刚才」那场球谁打得烂谁打得赞。他们脚边的篮球,默默静止。

你走过时,三个小年轻甚至懒得看你一眼,你也只是用余光瞥到他们,就径直推开门,走进店里。「叮咚」一声,跟着是「欢迎光临」的自动迎接语。女声,温暖而机械。

常例,一位店员在盘点货架,另一位拖地。你看了一眼正被盘点的货架,那些微波炉米饭,「叮」热了,饭还是硬,蔬菜变得软塌塌,鬼才会买来吃。你需要的是真正现做的食品。

你只是想吃一碗面。开口喊「唔该,车仔面」,再侧身看看保温炉上的金属格子,「加只鸡肶!」

拖地的那位就放下拖把,走进柜台,洗手,走到炉前,弯了一下腰,抱歉地说,「要等水滚哦。」你「嗯」了一声,开始在店里晃荡。麦玲玲的蛇年运程书摆了满架,旁边是励志书、心灵鸡汤书和广州旅游指南(卖得出去吗?)。翻阵书,顺手抓了一包奥利奥、一盒鲜奶(明早,牛奶用微波炉「叮」1分40秒,用奥利奥蘸着吃,是美妙的早餐),走回柜台来时,面已出锅,店员正在用一只大碗,拌着调料。

七仔的车仔面,与几十年前香港街头的车仔面,毫无关联。面是方便面饼,酱是方便调料,那只鸡腿,烘了半日,变得柴如焦木。你坐在塑胶高脚凳上,塑胶面碗摆在塑胶台面上,面条和鸡腿嚼起来似乎也有一点塑胶味道。你被这套工业化制造的把戏深深刺伤,又想,好歹还有一双手,在你面前煮出这碗面条。

于是你说服自己,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点卑微的幸福,煮进了这碗深夜的车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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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蟹记(下)

老实说,我不太懂得如何精细地吃螃蟹。即便放全套「蟹八件」到面前,我还是会选择手和牙做工具,将一只整蟹吃得支离破碎,但绝不会浪费哪怕半公克。

我的吃蟹风格是风卷残云式,吃得快,而且多。推而论之,矜贵的大闸蟹顿成下选。梭子之类海蟹,因其较为廉价、个大且较少造假之嫌,反而深得我心。海蟹当然也有特别贵的,那多半是因为长途运输的缘故,若有机会到产地,自然能吃个痛快。比如雪场蟹,北海道本地价格不过是广州价格的几分之一。

最近几年,因为回到广东居住的关系,托师友的福,颇吃了些斗门螃蟹。到秋风催蟹肥的时节,两、三部车,八、九号人,驱驰百来公里,去吃螃蟹。身为「地胆」的H老师,请蟹老板(也是老师儿时玩伴)挑选最好的螃蟹,只只足半斤,在竹为梁柱、茅为屋顶的路边餐馆,煮熟端上桌,人手一只,吃将起来。

那蟹产自咸淡交界的水域,软硬两层壳。先掀掉肚脐,两手拇指扣住尾部上、下壳沿,稍稍用力,上盖离体,且放在一边。撕走肺叶,就裂口吮吸蟹黄的部分,蟹香满口,幸福感无法抑制,逼得人深深呼气,叫出一声「啊」。然后,怎么说呢,就像麦兜形容那只火鸡,「一旦吃开,不过就是继续吃下去而已」。蟹之极美妙者,端在开始这一口。

即便「不过就是继续吃下去」,直至最后一丝蟹肉荡尽,整个过程还是充满一种仪式感极强的气氛。你得全心对付每一只蟹,掰、咬、挑、吸,无所不用其极,还想出「以蟹攻蟹」的毒招,用蟹脚尖端挖出深藏在蟹腿中的白色肉质……有人追求吃完后还能拼出虚具其表的整蟹,有人却非在面前堆起碎得不能再碎的蟹壳不可,这都是仪式达到顶峰的标志。那一刻过后,遗憾也好,满足也好,都已成为过去式。喝下最后一杯黄酒,微微鼓起的肚皮告诉你,人生的几万顿饭,又少了一顿。

可我还是不能抵挡蟹的诱惑。今年春节假期过后,朋友从江苏老家返穗,带回一箱醉蟹。收到风声,我即在下班高峰期,驱车一个小时,前往以交通堵塞而闻名的中华广场,找他索要一瓶。嗯,听起来是有点疯狂,可比起该仁兄不辞劳苦、抱病从千里之外扛特产回来分享给朋友的义举,这不过是尽吃货的本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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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蟹记(上)

我在二十三、四岁以前,没有吃过整只的螃蟹,甚至有可能没有吃过真正的蟹肉。敝乡是高原,在计划经济时代,生猛海鲜固然不可能见到,河鲜也不过是本地水域所产黄鳝、泥鳅、鲫鱼之类。大学在广州读,餐厅水族柜里的螃蟹倒是见过,怎奈囊中羞涩,加之不知其味如何,也就没有生起一定要吃的愿望。

第一次吃螃蟹具体是在何时何地,细节已然湮灭在记忆中。有读者留言说,「食物连接记忆的时候,是特别触人情肠」,这种连接,往往零碎而脆弱,只有在食物入口沾唇、触舌、抵牙、落喉的微妙瞬间,陡然闪现在脑海,刺激出满怀欢喜或愁绪,以及迫不及待要包裹食物的唾液。

所以,关于螃蟹,关于吃螃蟹的一切记忆,也都是零星而任性的。在我动念写这篇食蟹记时,第一时间想起的,竟然不是螃蟹本身,而是一碗蒸水蛋。那碗水蛋,是将整只当季大膏蟹斩件蒸出。蟹件浮凸,蟹膏浸入滑嫩水蛋,红的黄的,煞是好看。此物,正与黄蓉为洪丐所做「二十四桥明月夜」(原只火腿蒸豆腐丸)异曲同工。若定要为它取个风雅而又典出有自的名字,「晚池泛舟」几近贴切。只是这池未免小了些,舟未免大而碎了些,想「飘然轻棹泛澄澜」怕是不可能了。

叶落而知岁暮,蟹肥而见酒醇。在这个蟹已过季的时节,又想起将近十年前从北京跑去天津吃螃蟹的事,有旧文为记:

京津相去二百里,而风俗迥异。余自徙京中,年余矣,间亦获访津门,惜浮生匆匆,欲求半日之闲作尽兴之游而不可得。

友某,天津人也。蟹肥时节,邀余赴津,举食蟹之会。于是朋辈者三五,持螯大嚼,倾樽牛饮,虽非雅集,豪气殊胜。饮而复歌,歌而复饮。子交,正酒酣耳热,逸气横飞,忽见空中月轮,湛湛然,望之如佛面。清辉洒地,一片白霜,若可掬状。座中一时众皆无语,真真好境界也。年来碌碌,今夕稍见性情。时乙酉八月十四,某记。

如今翻检这些陈年文字,嘲笑自己当年稚嫩弄辞之余,也会略微感伤。感叹岁月流逝,也怀念和羡慕那个轻狂、不知轻重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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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香忆,永难忘

过去没有冰箱,食物容易腐坏,故出现了腊、熏、晾之类令肉类得以长久保存的料理技术。香肠,即是运用腌腊技术的绝妙产品。

小时候,爱吃广味腊肠。无他,稀罕耳。在计划经济时代,要吃上千里之外的广东出产的腊肠,非常困难。商店是买不到的,亲友自粤入滇,才能带上那么几条。物以稀为贵,广味香肠竟成为以飨贵客的大菜,比起水发海参亦不遑多让。

到广东二十年,广味腊肠还是没吃腻。懒得做菜时,煮上饭,等到水差不多煮干,投一条香肠进去。饭熟,肠亦熟,快火炒个菜心,或用蚝油淋碟生菜,便是迅捷又美味的一餐。肯用好米好肠,那饭煮出来,米香中透着肉香,又恰恰match到「甘甜」那一拍,妙不可言。

但我也想念家乡口味的香肠。敝乡位于云、贵、川交界,素有「鸡鸣三省」之誉,吃食也融合三省味道,自成一体。说到香肠,比较偏川味,但花椒用量较少些,也不放辣椒。肥瘦猪肉切丁剁臊,加盐、白酒、花椒粒、少量白糖拌匀,腌上一、二十分钟。肠衣洗净,一端用棉线扎好,另一端套在卸去刀片的家用绞肉机上。用绞肉机将肉臊灌入肠衣,灌满七寸左右,即以棉线隔节。灌好的香肠,挂在阴凉处,过上半把个月,就算完工。

这种香肠,适宜蒸熟切片。斜切,令瘦肉与肥肉的质感尽可能展现出来,香味也更能散发。调味恰当的香肠,简直就是「咸鲜」这种口味的绝佳案例。咬下去有紧实的口感,偶尔嚼到一小片花椒,舌头仿佛略略跳了一跳,更吊出咸后蕴鲜的滋味来。夜半无眠,切上那么一盘半盘,喝上那么一杯半杯,连周公都要嫉妒你。

若到了哈尔滨,就该吃红肠了。红肠本是立陶宛特产,中东铁路贯通之后,老毛子把制作技术带入东北。早在1913年,「滨江物产英国进出口有限公司」就开始生产红肠。到现在,比较有名的是哈肉联和秋林出品的红肠,在哈尔滨随处可以买到,机场也有,是游客必带的手信。

红肠制法,与中式香肠不同,要加淀粉和蒜。肉馅用盐腌过,加淀粉搅拌,灌入肠衣,再熏烤煮熟。为了适应不吃蒜者的清淡口味,也有不加蒜的。我喜欢加蒜的传统红肠,切片用干红椒、青尖椒炒,淀粉中和了肉的油腻,蒜味与烟熏味相得益彰,吃起来香辣带劲儿。一节20厘米的红肠,下两瓶啤酒没问题。

德国香肠也有名,不过就留到以后的文章中再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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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谈吃:饥来吃饭困时眠

唐代有一位大珠慧海和尚,留下这么一桩公案: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饿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律师遂缄其口。

言辞直白得很,略需解释的是,「律师」是指研习佛律的僧人。大珠慧海这几句话,实在把人心之不足,形容得淋漓尽致。俗话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当我吃到那一顿素斋,才真正明白食的精神所在。

那是七月的成都。像所有背包客一样,我准备了景点攻略,其中就有「文殊院喝茶」一项。摇晃着宿醉未醒的脑袋,买五块钱门票,进得寺中,却为一队僧人所吸引。跟去看时,人家却是到斋房用膳的。见我探头探脑,门口的居士老太太过来劝:「别妨碍师父们吃饭,后面有饭吃。不要钱。」

依指示穿过甬道,右转一看,左手一间几平米大的屋子,消毒柜里放了碗筷;右边敞亮亮一间大屋,放置十数排长条桌凳,早坐了许多善男信女。学别人取两只碗、一双筷,找个清净角落坐下。未几,有义工提了桶过来,往碗里盛饭舀菜。菜肴不过素油炒的木耳、胡萝卜之属,四川特色,另给酸萝卜碎粒一勺。细细咀嚼,却有万千滋味。因其材料单一,味蕾反而不再受到各种调料的干扰,食材的天然味道与口感,原来如此丰富多彩。那米饭也不过是寻常白米,一口饭嚼了三十六下,甘甜得令人难以置信。

也曾吃过贵得要死、用豆腐皮之类伪造成肉类的素食,那简直就是对佛法的侮辱。记得十年前在越南,一位本地僧人带我去庙里吃斋。吃的什么忘了,只记得饭毕下起雨来,坐在看得见河内西湖的廊前茶叙。雨水点点滴滴、从檐头落到湖面,听不见游人喧嚣,倒是体味到难得的禅意。

念头起落,面前两个碗已经见底。抑制住「再来一碗」的冲动,我想,七分饱,已足够喜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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