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006年9月21日)是先父去世八周年祭。八年前,我刚毕业,留校工作。那时手机没有现在这么普及,我刚挣了些钱,配个摩托罗拉的中文传呼机。母亲通过在昆明的朋友打191,折腾来折腾去,终于把信息传递到——“父病危速归”,五个字,通知了一件意料中会发生的事。

父亲是1998年初被诊断为食道癌晚期,手术后,整个人就垮了。那年春节,全家笼罩在一种压抑、忧伤的气氛里面,是印象中很冷的一个冬天。我和妹妹假期结束后就回学校了,留下母亲承担照顾一个重病患者的辛劳重担。我不知道那几个月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确实熬过来了,像熬过以前许多的艰难一样。

我如愿留校,报到后就放假回家了。当时,父亲精神尚好,只是因为无法进普通食物的关系,身体已十分虚弱。夜里睡不着,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天晚上,我被他的呼痛声叫醒,跑到他房间一看,人已倒卧在地上,是坐着坐着、迷糊过去,一头栽倒,额头也撞破出血。扶他回到床上躺下,用毛巾擦去额头血迹,他有些忧伤但却平静地说:我梦见你姑妈他们,我快死了。

父亲十六岁离开家,从滇中地区孤身飘零到滇东北,娶妻生子,扎根在昭通;他内心,是很眷恋故土故人的吧。他这样说,是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已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不能回应什么,只好说他在乱讲,慢慢会好起来的。其实我内心知道,父亲就要离开我们了。

病急乱投医,我们尝试了很多种治疗手段,从西安邮购一种特别配制的丸药,还让父亲喝生鹅血。母亲和我都不会杀鹅,只好把鹅装在一个纸箱中,从箱上开口把鹅头拉出来,露一截脖子,下面放了接血的碗,用刀去切。由于找不到颈动脉所在,几乎把整个鹅头割下来,才得到那碗宝贵的鹅血。母亲和我就看着父亲把鹅血喝了下去,三人对视,都笑了。母亲和我笑,是看见父亲嘴边残留的鹅血,而在哀痛中感受到一丝滑稽;父亲笑,不知为什么,或者是仅仅为了陪我们笑罢。

每天下午,有一位做过医生的阿姨,来给父亲打吊针,青霉素、葡萄糖和杜冷丁。杜冷丁是管制药品,要拿医生证明,到卫生局特批,再去库房购买。每次我们都从库房拉回一箱各种药品。那位阿姨把针吊上后,就会离开,我们得负责换一瓶针水。曾经有一次,药水滴得太快,来不及换瓶子,眼看塑料管中液面直线下降,我和妹妹慌了神,只好直接在针尾位置把塑料管拔掉再换瓶子。血从针管汹涌而出,父亲安慰我们:不怕,不怕,换上就行了。好在我们及时换上药瓶,每个人头上都有冷汗渗出。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过没多久就接到那个传呼信息。第二天一早,我赶紧坐火车到昆明,昆明的同学已帮我买好机票,送我上飞机。那是1998年9月17日,回到家,被告知父亲已多日不能进食,陷入时醒时睡的半昏迷状态。我伯父先我两日,从昆钢赶到昭通,照顾他的弟弟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父亲的房间,弥漫着一股酸腐的味道,因为他的消化系统,已经溃烂,时时会从嘴中溢出黑紫而难闻的液体。伯父和我轮值,坐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叠卫生纸,一见有液体流出,就用纸擦去。

过了两天,妹妹也从学校请假回到家。她是和五表姐一起来的,从早上起我们就焦急地等她们,因为父亲的情况很不乐观,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她们到家已是中午时分,父亲居然醒了,但也没有说什么。大家在餐厅吃饭,我在病房陪父亲。他说想吃橙子,这是很奇怪的事,因为他已很久不能进食任何东西。我剥了一个橙,切小喂他,他吃得很开心。吃完后,他说要剔牙,还说我帮他剔得不干净,要自己剔。剔完牙,我突然发现他呼吸不对,变得急促起来。我大叫伯父、妈妈快来,眼看着生命离父亲而去。伯父按照习俗,从身后帮助父亲坐起,我听到父亲喉咙中咕嘟一声,周围的人都哭起来,父亲走了。

那是1998年9月21日的事情。八年过去了,我远在他乡,连回去扫墓的机会都很少。偶尔会梦见父亲带我出游或与我谈话,还是那一副自信和慈爱的神气,醒来拼命回想,却已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悲莫悲乎生别离,生别还能存再见的可能,而死别则永远人天两隔。亲爱的爸爸,我想念您!